雨条烟叶

    容悦有些歉疚地把帕子双手递至江令桥面前,缓缓道:“当初我并非是成心不告而别的,师尊只有我一个弟子,我不见了,他自然心急如焚,便用仙术将我召了回去。待我醒来的时候,早已不在原来的那处山林了。”

    “我可以对天发誓,我从来都没有忘记你。你是我入凡间遇到的第一个人,我时时刻刻都想着有朝一日便来寻你。只是……人间浩渺,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也不知道你身在何处,唯一有的,不过是这方遗落的帕子……”

    江令桥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帕子上,眼里似乎有点点微光,却始终没有抬起眸子。

    “我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重逢的机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我盼望着这一天,一如盼望朝升夕落那样。所以每天都会把它带在身上,期盼在某个清风朗日的时候,你我相遇了,可以再把它交还给你。”

    江令桥盯着那帕子,目光早已将“望秋”两字抚过千遍万遍——那还完之后呢?大路朝天,再不相干了么……

    或许有一天,他们会相认,但她从没想过的是,会在这样的际遇之下,一场两个人都狼狈的袒露。

    “一个帕子而已,没那么重要,你……你要是愿意留,就留着吧……”

    她转过身跨出了房门,眼里却升涌起温热的潮意。

    容悦的手滞在了半空中,明明没有风,但肉眼中,那一方存护完好的帕子似乎在微微颤抖,其上的“望秋”二字映入眼帘,也随之轻轻颤动着。

    “其实很早很早我就认出来了,在你送药材过来的那个夜里,遗落了一只香囊,我看到了里面藏着的舍利,所以后来才会去找你,想要和你一起完成任务。什么故乡在雍州,家中世代行医,都是唬人的鬼话,哄你信我的。”近心情更怯,容悦的喉间涌出一股酸涩,小心翼翼地更靠近一步,“我认出了你,却这么久都没有告诉你,还一而再再而三地隐瞒了实情,这些是我的错,我都认……”

    “我知道。”

    淡淡的声音落入耳中,却如千钧万钧巨石铺天盖地倾轧过来,容悦愣在了原地,有些难以置信地重复着:“你知道……什么?”

    “我早就知道你是他了,我也知道你认出我了,只不过我们两个人,谁都没有开口罢了……”

    像是数道雷殛从天落下,击灭了容悦心里的最后一丝希望。

    他原想,或许深埋了许久的事可以挽回一些什么。她曾经那样思念一个人,足以将他埋藏在心底的最深处,一等就是十年。男女之间,有了肌肤之亲,有了牵肠挂肚,总该是能扯上些干系的,不谈生生世世,单就眼下的这一辈子,总不会甘于平平淡淡地各自安好。

    可是,可若是她在那场交欢之前就深谙这件事,那她的所作所为,究竟是出于感激、思念,还是同情?

    如若她什么也不知道,没有那段幼年时的情谊,那他们之间,原本又该什么样子?会连朋友都不是么?

    他好像没有气力了,握着帕子的手缓缓垂落下去,眼眸里的热切也渐渐褪尽,对着那始终没有转过身来的背影道:“你既已知晓,也就不需我多费口舌了……”

    对面的人没有说话,只看见头低了下去,须臾方抬起头来,轻声道:“那,那你歇息吧,我也……有点累了……”

    她一抬手,尚未掩上的门便缓缓合上,将里外隔绝成两方天地,一方烛火沉沉,一方夜色如晦。待到世间没有人能注意到她了,江令桥才敢回眸去看那扇紧闭的门。

    屋内的灯火刻画出一个人的虚影,她看得那样认真,好像真的能透过那道屏障,看到景象之外的人。

    雷池就在眼前,她想越,却又不敢。一切如梦似幻,那是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若即若离,若隐若现,她从来都没有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过。正是因为担心的东西太多,拥有的和没有的都成了负担。

    他在人间能待到几时?如若一切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又该如何?纱布被扯破,若是没有情意,是不是就该分道扬镳了?

    江令桥望着头顶青天,双眼微红,鼻头微红,而不自知。只觉得酸涩堵在心口,闷闷的,沉沉的,想甩甩不掉,想放放不下。

    昙花花开时最不该做的,便是挽留。只要静静看着,在它存在的每一刻,就好了——这是这么多年来,巫溪教给她的道理。

    ***

    幽夜之下,滋生着仲夏的气息。

    皇城内漆暗一片,三宫六院早早地吹了灯歇下,唯有一处——飞霜殿,仍是笙歌不断,曲艺升平。

    殿内坐了五六个年纪轻轻、面容姣美的乐姬,个个怀中抱着一把精美的八角月琴,低眉信手,上下弹拨,琴声便有如清泉出山,潺潺倾泻。乐声绕梁而过,所至之处尽是玉珠落盘,空谷传响。

    孟卷舒坐于君王侧,玉手托腮,细细品着。琴声婉约,不是朝臣爱的金戈铁马,也不是墨客争相赞颂的文人清贵,只是一首普普通通的女子小调,或轻快或凄婉,独有一番韵味。

    她的目光越过窗前那对富丽的贴金木靶莲花,飞过堂皇的层层殿宇,落在了天边那弯明净的新月上。

    眼前是景,耳畔是琴,孟卷舒听过一曲又一曲,始终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身旁人已经听了好几个时辰,叮叮咚咚的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本来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终于忍不住开口言说:“爱妃,夜色深了,我们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就寝啊?”

    “陛下这是倦了?”贵妃一听,眉眼含笑,“是对琴声倦了,还是同臣妾在一起倦了?”

    “爱妃这是哪里的话?”皇帝一把将美人揽入怀中,贪婪地嗅了嗅她发间的馥郁,“朕怎么舍得厌倦你呢?就是天崩地裂,海枯石烂,朕也要与爱妃生同衾,死同穴。”

    贵妃的手搭在他胸膛,笑得花枝乱颤:“陛下,这话可不许胡乱说的。纵使臣妾有心,也只敢在梦里想想,您这么堂而皇之地说了,若叫旁人听了一耳朵,文武百官可是要治人家大罪的!”

    “朕是皇帝!朕的话就是金口玉言!我看谁敢置喙!”他心疼地勾起美人下颌,闷头狠亲了一口,“爱妃不必忧心,有朕在,地位荣宠,一样都不会少你的!”

    贵妃咯咯笑着,像一朵盛开的牡丹,她盈盈倒在君王怀里:“陛下是臣妾的天,陛下说什么,臣妾就信什么。只是……”

    皇帝苍老的手捉住了她的玉臂,餍足地放在胸口:“只是什么?”

    贵妃的手不安分地绕着男人掺白的长髯:“虽然天下人都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可臣妾只是一介弱女子,心就拳头大小,哪里能像朝堂上那些个木头一般受得住的?臣妾脾气是急了些,却也是真心惦念着陛下的。我见陛下与别的莺莺燕燕共赴巫山,有如陛下见臣妾向他人投怀送抱。若陛下当真爱臣妾爱得死去活来,见了那般景象,能忍得住不生气?”

    “我看谁敢!”皇帝大掌拍在身旁的案几上,骇得一众娇娇弱弱的乐姬魂都要飞了,更有甚者直接崩了琴弦,指尖落下醒目的殷红。

    “陛下看是与不是?”贵妃掩口一笑,挑起眉毛娇声娇气质问道,“这厢能体会臣妾心中悲惋了?”

    一番感同身受,皇帝更心疼了:“爱妃莫怪,朕的心中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人,从前是,以后更是。没了爱妃,朕是吃不好,睡不好,夜夜寝不安席,心不定,近来头发都大把大把地落。只要爱妃愿意,朕只盼你日日夜夜都能宿在朕身侧。”

    “陛下……”字字泣血,贵妃不禁眼圈一红,扑进了皇帝怀里,“陛下,我们以后都不要吵架了好不好?人生如白驹过隙,臣妾还想同陛下白首同心……”

    “爱妃说什么,便是什么,朕只爱你一个人!”

    “那……”贵妃支起身,泪眼汪汪地看着他,“那这些浓妆艳抹的妙音娘子……”

    “下去!下去!”一别多日,好事有望,皇帝连忙大手一挥,“都下去,朕乏了!”

    这么一来,弱风细柳的小娘子是走了,可是殿里还立着好多个碍眼的内侍宫人,皇帝瞧着心烦,面色刚刚要落下去,还没来得及下逐客令,一众人读出危险的意味来,心惊胆战、跌跌撞撞地告退了,临走还不忘把殿门给关好。

    “爱妃,你知道朕有多想你么……”人都走尽了,皇帝如狼似虎地就要来剥她的衣服。

    “哎,等等!”贵妃转了个身从他手里溜走,裙摆旋即开出一朵妖艳的花来。

    “怎么了?”皇帝看着她,咽了口唾沫。

    贵妃在寝殿四下看了看,最后摇摇头道:“这里,不好。”

    “这里怎么不合爱妃心意了?”

    “陛下忘了?臣妾认床的!若是在这里歇,陛下是舒坦了,臣妾怕是要一夜无眠了!”

    到嘴的鸭子都呈上来了,却得凉一凉才能下口。皇帝虽然很不情愿,却又不得不顺了她的心思,大半夜,大老远地迁去琴嫣殿。

    好不容易到了地,都双双坐在床上了,贵妃却又不给人亲。只见她撅起樱唇,示意皇帝看向烛台。

    “灯都还没吹呢……”

    哎呀——万事可以等,这种事怎么等得了?皇帝一咬牙,还是哼哧哼哧跑去吹了灯。

    “这下该好了吧?”

    黑暗中,只见贵妃羞赧着点了点头。皇帝这才如释重负,三两下扒了自己身上的衣服,又十分熟络地去剥美人的衣服。好不容易褪得只剩下里衣了,贵妃却溜上了床,盖了被子兀自躺下。

    “爱妃这是做什么呀?”

    “对不住啊陛下,”贵妃狡黠一笑:“臣妾月信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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