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绝笔信

    马车一大清早就颠簸着出发了。

    温以昨夜整夜守着张员外,一宿没合眼,直到天快要亮的时候张员外才终于醒过来。陪着张伯吃了碗面,又看着他睡下,她才放心地出门。

    去村里的路不像府城里那么好,一路上石子沙土。温以轻轻靠着车壁,被摇晃得泛起一阵睡意,小鸡啄米般打着瞌睡。

    裴误换了一身鸦青色直裰,端坐在她对面。他的视线从她眼下淡淡的青黑移开,也跟着闭目养神。

    “吁!”

    车夫忽然猛地停下,温以不受控制地往前栽倒,惊叫堵在喉咙里还没出口,就被一只温热的大手托住了额头,阻断了她往前栽下去的势头。

    待她恢复平衡,裴误默默收回手。

    “坐稳。”

    方才托过她额头的手被他悄悄放到身后,裴误掀起车帘看到路旁厉声训斥孩童的妇人,又放下帘子看向她。

    似乎意识到方才硬生生的二字有些像是说教,他又软下语气道:

    “方才是意外,孩童贪玩罢了”

    “接下来的路应当不会这样,你坐稳,还可再睡一会儿。”

    温以的确困倦,但方才的变故已经让她瞬间清醒,心里还记挂着王夫子的事情,她也没了睡意。

    “不用了,我不困。”

    她悄悄捏了捏有些酸疼的脖子,试探地问。

    “裴师爷,咱们在马车上左右无事。不如我跟你说说王夫子的事情吧。”

    怕裴误拒绝,不等他回答,她就接着说起来。

    “从我跟着爹到江南起,我就跟着王夫子读书识字。”

    六岁之后,她跟着张伯来到江南。离开了京城,她才发现,没有娘亲的江南根本就不是她向往的江南。跟着张伯住进一个比京城大多了的宅子里,她常常夜里不敢一个人睡,又倔强地不想让张伯知道,一个人窝在被窝里,打着哆嗦熬过一个又一个黑夜。

    后来张伯说她长大了,应该学些东西,要给她请一个夫子。

    王夫子是一个和娘亲很不一样的女子,她自信且坚定。温以第一次见到王夫子的时候,她刚刚成亲,她的脸上永远挂着笑意,那是一种一眼就能看出的幸福。

    “刚到江南的时候,我开蒙晚,大字不识一个。我爹带着我出去谈生意,我就常被别家的公子小姐笑话。”

    “是夫子告诉我不识字并不丢人,读书是为了明理,若是只知道笑话别人的学问,这样不明理的人,识字也是徒劳。”

    裴误看得出她对这位夫子的深厚感情,知她着急找出真凶,点点头,并不打断她的话。

    “夫子教我读书识字,也教我女工厨艺,看出来我怕黑,有半年的日子都是夜里陪着我睡下了,才离开的。”

    “成婚十载,夫子一直没有身孕,后来好不容易生下一个孩子,却又天生不足夭折了。后来夫子的丈夫也去世了,夫子就一直一个人生活。”

    “裴师爷。”

    温以忽然看向他,神色认真地问:

    “你说一个经历过如此多磨砺坎坷的人,真的会无缘无故地自尽吗?”

    “我不信。”

    她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裴误伸手往怀中探了探,捏着柔软的帕角,还是没有递给她。

    因为他看到了姑娘怀恋的眼神和眼角的泪,但他同样看到了她侧头避开他视线的动作。

    “我也不信,但我们需要证据。”

    裴误的声线其实很温柔,他只要软下些语气,就卸下了所有的攻击力,却能用轻飘飘的一句话,敲碎人的心防。

    他关注的一直都是真相。如果真如她所说,王夫子的死另有蹊跷,那不论是为了他一直的追求,还是为了他父母官的政绩,他都会尽力找出真相。

    温以低低地应道:

    “嗯,我们去找证据。”

    她脑中乱糟糟地都是夫子的笑,直到马车停下,才从绵延的回忆中脱身。

    二人下了马车,就直奔王夫子夫家去。

    裴无跟在温以身后两步,回想她在马车上说的,知她对夫子十分依赖信任,却还是忍不住问:

    “你说王夫子教你读书识字,还教你女工厨艺。”

    “你有没有想过,她身怀如此技艺,为何身在市井,嫁到一个如此平凡的人家?”

    温以听他问起这个,难得地笑了,带着两分狡黠地回道:

    “说漏了,王夫子曾是官家小姐的贴身婢女,这些都是跟着小姐学的,只不过后来年纪到了就放出府了。”

    “她会的可多了,可惜她最喜爱的制香我一直都没有兴趣,一点也没学会。”

    她房中燃的香大多是夫子制的,也不知剩下的往后还能用上几回。

    裴误了然地点点头,没再追问。

    他没说出口的是,京城中有资格跟主子一起学习这些的丫鬟,几乎是绝不可能放出去婚配的。这种程度的心腹,不是长伴主子,便只有死路一条。

    王夫子夫家姓李,二人还没走到李家门口,便听到一个尖利的女声叫骂个不停。

    “老东西别给老娘装,谁知道你私底下补贴了多少给老二家的!”

    “我可告诉你,现在老二死了,他媳妇儿也死了,只有我们夫妻俩能给你送终。”女人嗤笑一声,接着道,“你可别巴结错了人,以后都没处后悔去!”

    车夫上前去叩门,里头的叫骂声一停,不一会儿,门吱呀一声打开。

    “几位是?”

    开门的是个中年妇人,应当就是王夫子的嫂子杨氏。

    温以正要开口,裴误动了半步将她拦在身后,笑得温和。

    “我家妹妹是王夫子的学生,听说王夫子……唉”

    “特地赶过来看看。”

    王夫子教了温以这么多年,杨氏也是认得温以的。待看清裴误身后的姑娘正是温以后,便连忙招呼起来。

    “温小姐来来来,快进屋坐,这都快年关了,外头冷着呢!”

    杨氏说罢就要拉着温以的手把她往屋里带。

    方才她提起夫子是何态度,温以听得一清二楚,对她的亲近,下意识地就想躲开。

    杨氏的手还没碰到温以的手腕,就被另一只骨节分明地手抢了先。

    “妹妹前不久刚刚病愈,这会儿的确吹不得风。那就多谢杨婶子了。”

    裴误虚虚拉着温以的手腕,面上一派谦和有礼。

    杨氏的手讪讪地缩了回去,带着几人进屋,偷着打量了裴误几眼。

    这书生剑眉星目,一派读书人的儒雅气质,的确像是福贵人家的公子哥。但俊朗归俊朗,跟温以长得可一点也不像。

    “温小姐,婶子之前好像没听弟妹说起过你有个哥哥呀?”

    温以偷偷瞄了他一眼,见他不知什么时候又将折扇拿在手中把玩,全然没有要回答的意思,硬着头皮道:

    “这是我表哥,他家不住在江南,所以前几年都不曾见过。”

    杨氏听是表哥,想到方才裴误拉着温以进来,看两人的眼神瞬间不同起来。

    不过她也是个精明的,拆了给年节预备的瓜子、花生糖招呼两人。

    “难为温小姐这么惦记我这弟妹,她若是泉下有知,定然也会很欣慰的。”

    杨氏是个不冷场的主,哀叹起王夫子走的可惜。

    “弟妹也真是想不开,眼瞅着你这么孝顺的徒弟都长大了,那些不幸的事儿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临了放不下。”

    下人来报时说王夫子是在房中悬梁自尽的,温以看着杨氏在面前絮叨个不停,有心想要问些问题,却找不到话口。

    “杨婶子,我夫子她…可曾留下过什么交代的话?”

    想起王夫子就是死在了她新盖的那间偏屋里头,杨氏的表情眼见地僵硬了片刻。

    “她留了一封信,我要不是拿去给村里读过书的小子看了,也不敢随便跟官老爷说她是自尽的呀。”

    杨氏看明白了,这俩人根本就是来套话的,她只希望这茬儿赶紧过去,否则来年自家迎新妇,旁人再总提起些什么这宅子死过人的闲话。

    “二位等等,我去拿信给你们。”不多时,杨氏就拿出一个空白的信封。

    温以伸手接过,里头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笺。

    裴无拧着眉头随她一起看信,信上内容十分正常,就是妇人抱怨了一通命运不公,最后关怀了公婆哥嫂还有徒弟好好生活,不要为她的死伤怀云云。

    视线挪到信的最后一个字,信纸小幅度地颤抖起来。

    温以捏着信纸,指甲掐进指腹,指尖红白。她一字一句地看完整张纸的内容,整个人都开始颤抖。

    “温以,怎么了?”

    裴误见她状态不对劲,下一秒,还没来得及拽住她,眼睁睁地看着她捏着信纸跑出了李家。

    “哎,温姑娘?”杨氏也被她忽然的动作吓了一跳。

    “杨婶子,她身体不适,我们改日再叨扰。”

    裴误丢下一句话就急匆匆地跟了出去。

    温以对麦花村并不熟悉,跑出了李家,她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兜兜转转,在一棵光秃秃的槐树下坐了下来。

    也许是自觉到了一个安全而无人知晓的角落,眼泪瞬间决堤,盈满眼眶。

    等裴误找到她的时候,少女似乎是哭累了,靠着树干,双臂抱着弯起的腿,小心翼翼地拿着那张信笺,脸上还带着泪痕。

    裴误扶着槐树,扫了扫树底的尘灰,学着她的样子在她身边坐下。

    “为什么忽然哭了?”

    温以听到他的声音,有些惊吓地转头,却落入他认真的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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