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壶之戏

    宴席还请了时任黄门侍郎的裴耀卿来访。

    去年征粮之后,裴耀卿先生充江淮河南转运使,出任河南道主管漕运,他于黄河建置河阴,集津,三门三仓,转运天下租粮,彻底解决关中粮食之急,近日才应召回返长安,陛下升任其为侍中,加领百户。

    那位先生还带了位紫绡衣的白发小姑娘,看年纪与长月也只是相差仿佛。

    谷之岚。

    杨长月才知道万花谷的裴元是裴耀卿的远亲子侄。

    裴元要称呼裴耀卿一句大伯公,他祖父是裴老堂弟,如此算来……谷之岚是裴老的堂外孙侄女。

    ……好复杂的关系啊……

    “之岚是元侄儿的外甥女,前些年家中突遭横祸,性子沉默了些。我那侄儿忧心许久了,这不,想着你家长月性子仁善,又与这孩子年纪仿佛,特意带来处处。”

    谷之岚与长月身量仿佛,但算算她的年纪,其实应在十三左右,生的这样清减瘦弱,恐怕还是因当年一事的阴影。

    杨长月又想想祁进,暗暗叹了口气。

    九龄公便让她带着小姑娘去花厅玩。

    长月果断给她塞了一只糖葫芦。

    谷之岚沉默地推了一下,没有推动,婉拒不了,只得任凭长月牵着,一时没有动静。

    倒是叶潜,转头看到这二人,招呼了一声,“哟,杨三回来了。”

    目光落到谷之岚白发之上,张口就道,“这头发是怎么回事?”

    长月明显感觉到谷之岚的手往后缩了一下,但没能挣脱长月的手,就自己往她背后缩成一团。

    “不好看吗?”她一挑眉,握着小可怜的手,笑眯眯问叶潜。

    叶潜:……

    他很有些机智的回道,“啊那倒不是。好看好看”就是……没见过嘛。

    杨长月点点头,“浮天如雪织,好看的东西别多问,看着便是。”国人白毛控那不是应该的吗?

    君不见剑网三的白发白金发多么火爆?

    杨长月戳了戳他的肩膀,重重盯了他一眼,“君子观花而不语。”

    叶潜眨眨眼。好像被警告了什么。

    叶潜毕竟是个高度自来熟,刚才那一句话完全不会打消他闲聊的念头。长月不会迫使对方开口,而叶潜真的没这个眼色,凑到谷之岚面前问问妹妹年岁几何从何处来等等,就算人家十句只回一句,也没打消他的热情。

    等他得知谷之岚手中的糖葫芦是长月送的时候,啊一声惨叫,“杨三,为什么我没有?”

    杨长月正与青玄道长布了盘跳棋,还没开始,听到叶潜鬼哭狼嚎冲过来的声音。

    “啊?”

    “阿亮有,小岚也有,为什么我没有!”

    顺着他的目光,落到坐在一旁正为他那一声惨叫瞳孔地震的谷之岚身上,她手里握着红艳艳的糖葫芦。

    “……糖葫芦”

    呃

    “……”怎么说呢。就是她觉得您这位的性格,少不了甜点吃吧。

    叶潜郑重伸手:“我也要!”

    杨长月:……

    还未回话,旁边已经横过来一只糖葫芦挡在中间。

    几人转头看去。

    长月呆了,“啊?顾师兄。”

    救、救大命!小顾师兄竟然随身带着糖葫芦!

    这和他冷若冰霜的仙子气质不搭啊!

    “给你。”顾霜迟塞给叶潜,顿了一会,打量了叶潜一眼,又一眼,一本正经道,“男女授受不亲。”

    叶潜:???

    杨长月:……

    微妙。

    相当微妙。

    叶潜也呆了,目光落到杨长月身上,呆了好一会,反应过来顾霜迟话中之意,耳根爆红,下意识接了顾霜迟的糖葫芦,退了一步,逃难似的跑到另一边去了。

    长月:?

    她看看冷若寒霜顾霜迟,又看看躲到一旁同手同脚挥着糖葫芦跳大神的叶潜。

    脑门上缓缓露出一个黑人问号?

    ……

    虽是九龄公相约,到后来反而成了年轻人的比赛。

    几人抽签,分为箭组和琴组。

    两方分号。

    同号者为同组,一投箭,一奏鸣。

    琴组的长月翻到三号牌。

    与叶潜一致。

    青玄道长和谷之岚一个不擅射箭,一个不擅音律,小姑娘显得有些局促,青玄道长就招呼了一下,“跳棋,谷姑娘可会吗?”

    谷之岚看了看杨长月,抿唇点点头,与他对坐下来。

    他二人执子了,另外一边,张婉玉杨长月几个就侧坐抱琴坐下。

    叶潜顾霜迟则持箭站在首座之下红木桌前。

    堂屋中央有一只铜壶。

    张婉玉温婉笑道,“投壶之戏,第一关三尺,十箭为标,若有平局,则第二关六尺,第三关九尺,以此类推。”

    长月点点头,“投壶斗草,是长歌风雅闲趣。此届之中顾师兄一向独占鳌首。叶潜你加油。”

    叶潜拈着一枚箭矢打量。

    与寻常猎物之箭不同,投壶毕竟只是游戏,所用之箭头作成马蹄状,避开了箭的锋锐。

    同时则取春风得意马蹄疾之意。

    投中,寓意中榜。

    对于长歌门一种儒生而言,还是很有意义的。

    叶潜手中的箭尾都缚上金色布条,而顾霜迟手中则是青色。

    少年指尖一转,那支马蹄箭灵活地在他掌心转了一圈。梨花木做箭身,黄铜作为箭头。说重不重,落在那只铜壶,肯定叮一声脆响。

    “顾兄请。”

    对上长歌其他人,他倒是更有礼貌了些。

    旁侧递过来一碗红豆冰沙。

    长月松了松怀中瑶琴,接过来,又看青玄道长和谷之岚那边也都安排了一碗,笑眯眯挽住她的衣袖,“知我者,师姐也。”

    张婉玉好笑的敲了敲她的额头,“坐好了。端正仪态。”

    杨长月应言坐正,对着甜点干饭。

    “担心吗?”

    长月抬头疑惑,“啊?”

    “若是叶潜小公子输了,小长月可是要多弹一首的。”

    “游戏而已,输赢都无妨,大家开心就好。”叶潜在藏剑也不知道有没有玩过,不过他作为习武之人,大约还好。

    张婉玉意味深长,抿唇笑了两声。

    这也说不定嘛。

    二人交谈之间,铜壶那边已经叮一声清响。

    马蹄箭在铜壶中晃了两圈,箭尾是代表顾霜迟的青色。

    投中一只,顾霜迟也不见动色,神色那叫一个淡然,持箭拱手道,“叶小公子请。”

    叶潜:……

    忍不住撸了一把袖子。

    他横箭比了一下,刷——

    箭尾带着细微的风声落了进去。

    叮——

    “承让了,顾兄。”

    顾霜迟露出细微的笑,“那么,继续。”

    叮——

    叮——

    二人轮流投箭,声音连绵不绝。

    很快,二十支箭都投进了铜壶。

    各自十支,皆无遗漏。

    杨长月一边看戏,抽空还给青玄和谷之岚小姐姐斟上清茶,等看了战局持平,笑眯眯对张婉玉道,“师姐,看来没有长月上场的机会啦。”

    张婉玉忖度道,“看来这位叶小公子武艺眼力也很不错呢。”

    要知投壶到最后,越来越难。因壶中箭满,新箭投去,很容易会被壶中的旧箭干扰掉落。

    这两位倒是拿捏的好。

    二十箭过。

    张婉玉叫来侍从,将那枚铜壶往远处挪了三尺。

    “继续。”

    一通中投的响动,长月又笑,“师姐,轮不到我了。”

    往年在门中时,她通常是以投手身份上场,少有作为琴者。这次还是因叶潜不怎么会弹琴,才将她特意分到了琴组。

    而与顾师兄同组的琴者,基本上躺赢。

    婉玉师姐特意挑的顾师兄作伴,又拿叶潜这个新手作对手。明显是想着让她今日输上几局,展展琴音。

    没想到吧。叶潜的手法还是很不错的。

    张婉玉轻哼了她一下,“第三关。”

    “第四关。”

    场下的人也开始暗暗较劲了。

    出手已经变成了三支箭同出中投了。

    看的长月直笑。

    年轻人就是好。活力四射的。

    “平局——”

    张婉玉失望,“……”

    她绝对不信藏剑山庄的小家伙没玩过。

    长月看她羞恼之色,一时笑出声,扯扯她的衣袖,“好吧好吧。师姐想听什么?”

    “风雷引,风入松,还是平沙落雁?”她转头问一旁的谷之岚,“哎?谷妹妹,你觉得呢。”

    小姑娘被她炸一问,脸色涨红,良久,才望着场中年纪最长的张婉玉,找回声音,细不可闻道,“听,听张姐姐的吧。”

    张婉玉失笑,“……不如,月照花林?”

    这可是小长月谱的。当时运粮时所创月照花林的阵法,太白先生还特意打拍记下来琴谱回寄长歌的。

    现今门中相知弟子,可是以月照花林为第五大基础阵法的。

    来都来了,自然得听听听听创者原心。

    “好。”

    门中最以琴艺闻名者,要数赵宫商、杨逸飞、杨长月。

    宫商之曲多意气,少年得意一往无前,逸飞之曲多潇洒,行侠仗义快意恩仇,长月之曲多宽和,安然静谧无所不容。

    仿佛尘世一切结果,都有着出于善意的缘由。

    琴音温润而清远。

    如横桥卧波,莹魄初升,白昙展笑。令喧嚣者也静谧,烦忧者也沉心,惶惧者也安然。

    过往在门中,太白先生曾经提过,说是长月心中,有太多宽仁。便是横死的凶徒,在她眼中,也会看到心头一不灭明灯。

    是世上难得多情之人。

    ……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尊前笑不成。

    沥胆濯心尤戴月,明日问心知不知。

    一曲已毕,月入中天。

    长月放了琴,去花堂边的流水旁坐下来,随手拿起一旁鱼勺往塘里撒了撒。

    红的白的锦鲤就冒出头来,撺作一团,十分活泼可爱。

    庭院的莲花已经开了。绿竹含新粉,红莲落故衣。

    “你不怕我吗?”

    小姑娘的语气里带着犹疑的、惶恐,想要靠近,偏又不敢,脚步就停在西窗后。

    长月回过脸去,看到一头白发的谷之岚,她的背后是愈明的灯火,而她背离着那片喧闹,神色伪装的平静,偶尔颤抖的瞳孔,却带着恐惧不安。

    她甚至不敢往这灯火稍稍暗淡的回廊多走一步。

    在那个无光的夜晚中……一片鲜血……

    面对这黑暗,她就感到恐惧。

    杨长月放下鱼勺,就起身向她那边走了一步。

    “怎么会?”她摸了下那一头白发,收手时还很有些不舍,然后赞道,“小岚姑娘最漂亮了。”

    这份称赞是否诚意,恐怕没人比谷之岚更能分辨。

    她犹豫了一下,声若蚊呐,“大家都说,像个怪物一样。”

    杨长月稳住她的肩膀,郑重道,“……这是羡慕!那绝对是因为他们没有。”

    要不然怎么会有人不要自己初始黑长直,大把大把的买红发金发红金发白金发呢。

    妹妹听我说,白发简直不要太好看。

    “真的真的真的很好看!”

    她再三强调。

    没有人会这么对她说。

    舅舅一直为她这头白发而苦恼,他也会觉得作为小孩子长着白发会很奇怪。

    可是她看到她第一眼,目光就和旁人不同。

    那些诧异的疑惑的怪异的情绪,她没有。

    就好像她天生就应该长成这个样子,而她也就接受了。

    即使是白发也没有什么,即使和其他人不同也没什么。

    也许想不到世上会有像长月这样想法奇怪的人在吧。

    她实在太过庄重了,也太过真诚了。

    以至于本来只顾着害怕夜色一脸郁郁的谷之岚,看她如此郑重其事,唇角都忍不住浅浅弯起一个弧度。

    “长月年岁几何了?”

    “虚岁十一,实也有十。”

    谷之岚腼腆地抿唇,然后伸手轻轻落在她的发顶,如拨开迷雾般的圆眸清亮,“我今年十三。长月妹妹。”

    杨长月:!!!

    啊啊啊白发!万花!萌妹子!

    土拨鼠尖叫!

    祁进祁进你真该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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