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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江湖是非,所谓黑白对错

    晚上的时候,她果然还是吃到了鲈鱼烧。

    虽然是门主夫人下厨的,不过这和门主大大下厨也差不多了。

    “我儿长月啊,看看,定是令玖没看好你,你都瘦了……”吴青青揉着她的脸,一脸心疼。

    杨长月暗道,前半个月躺着倒的确瘦了……自慧能大师走后,几个月令玖给她猛补……

    “哪有。长月冬日都未走动什么,总觉得胖了。娘亲,我是不是胖了?”

    吴青青拉着她坐下来,给她盛好饭,“你若是胖些做母亲的也不必担心了……瞧瞧人家长安的姑娘,多好看呐。哪像你,跟瘦竹竿似的。”

    “我是武人嘛,哪里要和她们一样。胖了就不好用轻功了嘛。”

    “就你鬼机灵多。”还拿轻功来搪塞她。“半年出去,没遇到什么问题吧。”

    “解决了的,就不算问题了。”

    吴青青问一句,她便答一句。言谈之中,杨尹安便也来落座了。再说起稻香村的往事,吴青青也很开心,这仿佛,让她也想起年轻时候江湖朝堂动荡与尹安初逢之时了。

    再听红衣教抓人,她便皱着眉。回头对着刚自己动手拿到碗筷的杨尹安道,“你听听,长月说那边还有这种害人之物,你也不好好查查。还是我家小月儿细心。”

    还在一边吃饭突然被cue的门主:……

    “早先信中你虽提到在红衣教救了几个孩子,却未细说。既是如此邪佞之法,明日你过来对为父仔细说说。”

    杨长月乖乖巧巧点头。

    “爹爹,大哥近来……如何?”

    杨尹安手中竹箸微顿,“他一直不错。你还小,不必担忧那加冠之龄。”

    “父亲此言……我不在时,兄长又发病了?”

    “并未。”倒是吴青青笑着回了一句,给杨长月碗中又摞了一堆鱼肉。

    杨长月也不追究,只道,“长月知道了。”

    “二哥如何?”

    “他也记得送几封家书回来。江湖繁忙,家书便也不多。听闻你去了洛道,原本说想去找你,后来有事耽搁了。之后收到你的信件,你既将回返,便也未让他前去。”

    杨长月暗道,幸好你老人家没让他过去。

    “父亲是对的,二哥本为历练而去,长月只是闲暇外出,特意相会只怕反而扰乱他的行程。”

    “爹爹,长月……还有一事。”

    杨尹安略有诧异,“说吧。”小女迟疑,实在不是一件经常得见之事。

    “……来年三月长安明经明算科,长月欲往一试。”

    杨尹安手中的筷子停了,“……啊?”他立刻觉得自己不太庄重,放下竹箸,轻咳了下,“你说什么?”

    “长月欲考明经明算。”

    杨尹安&吴青青:“你如何能考?”虽说门中并不禁女儿修文习武,但是……三月长安翰林院,当还是禁的。

    杨长月笑眯眯道,“昔年狄公考完文举考武举,得当年文武状元,何以长月不可。”

    不……重点不在于考了几门,重点在于,你八岁,还是女孩。

    杨吴夫妇互视一眼,杨尹安道,“咳。长月,此事……容议。”

    “父亲顾虑,长月自然是明白的。不过,大兄不能入朝,二兄无意入朝。那长月去,不是理所应当?”

    “……可是……”

    “父亲,长月就是要让天下之人都明白,女儿未必不如男子。”然后从情理道德朝堂江湖上全方位碾压那个人妖。

    “你可想明白了?”杨尹安忽而笑了下,问她。这,并不是玩笑。神龙之年已过,如今若任女官,必受天下士子攻讦。

    “长月明白。”杨长月道,“而且长月必要状元。”

    “好志气!既如此,为父会将此事向九龄公说道一二。”他倒全不怀疑杨长月的才学。若说考诗赋韵文,长月登榜或还有些疑问,只是明经明算……整个门中与她平齐之人都不多。只是……杨尹安看了看她这年纪……点点头。九岁稚子拿下魁首,想必那些举子日后,也能稍稍减却些功名利禄之意,多多用心在修学治世之上了。

    “如此,父亲看,未来半年,长月是否一力修文才是……”

    “……?这与你习武无所妨害吧?”若他未记错,长月的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另外明算科九章算术天文历法也都十分了解。即便参与,也不至于如此慎重吧……

    杨长月振振有词,“近半年来在外行侠仗义……只忙着武艺了,对于书文倒是闲置了许多,长月多看一时,来日信心便多一分。今日长月言已至此,万一到时棋差一招,岂不令人贻笑大方……”夸下海口,没成功那多尴尬。

    “……既如此……你去找张巡先生说说便是。”

    杨长月露出她的大白牙,“谢谢爹爹。”心中却是暗下一口气。如此,算是把武学一科暂避而过了。叶炜说她外强中干其实一点不错,虽然表象看不出什么,但如今稍一动手,她必然就露馅了。

    杨尹安:“笑不露齿。”

    杨长月抿唇微笑,恭恭敬敬道,“长月明白!”说起来标准微笑露齿是现代标准,目前公认的美丽笑容就是笑不露齿嘛……果然时代不同,部分审美也千差万别……

    “令玖今日……不在你身边?”

    她低着头吃饭,好一会,吴青青抬手碰了碰她,“长月,你爹爹问你呢。”

    “啊?”杨长月看清她的话,心下一跳,“我……太高兴了,有些失神。爹爹说什么?”和令玖住的也久了,那段日子已经习惯时刻留意周围人的唇语……但果然……还是会有所忽略……也罢,未治愈前,只能借温书之故,稍稍避开他们……

    “令玖呢?”

    “奥……长月只是……让她出门帮个小忙。”

    “怎么?”

    “好吧,也不瞒着爹爹娘亲。长月在扬州时遇到一个好人,颇感投缘……弹琴之时会逢炎凉之语,得那二位宽慰……长月观其家境清苦,心下不忍,故此遣令玖前去相助一二。”

    “即使如此,想必是君子之风,你欲赠其金银,只怕适得其反。”

    “那爹爹看,长月应当如何?”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杨长月放下碗筷,关于藏剑叶炜霸刀柳夕的资料从脑海中齐刷刷闪过,“那位夫人神色憔悴,怀中幼儿又太过年幼……既然如此,我送些草药过去,当不为过。”叶炜也是筋脉具断……那正好巧了,她这边的养身药材还真的不少……

    至于说她的账上……

    “娘亲……背包的事……”

    “看看你账上情况便知。只是百中取一。”

    杨长月想了想到家之后阿杏给她报过来的那账上多了的近万金,百中取一哦……想必日后她也能像土豪山庄一样,挥金如土了哈哈……

    院中青山贯雪发了新芽,那一枝主干还开出了花朵。

    满园芳香。

    杨长月提笔三下,给画了一张青山贯雪图,又想起之前叶潜来信中说,叶五妹挺喜欢画本故事,把自己这些日子写的“绝美爱情”都打包给叶潜寄过去了。顺便稍稍“刺探”了下如今藏剑对叶炜的态度。

    事实上,藏剑因故事对叶炜夫妇的结合体现出无情的一面,但老庄主叶孟秋却毕竟不是冷血无情之人。在迫使叶炜夫妇离家后,他曾派人接济他们,只是柳夕思及藏剑冷硬的态度,对这示好心有误解,只怕有人图谋不轨,故此拒绝了。

    要杨长月说再简单不过了,叶炜与父有了隔阂,但叶孟秋又放心不下二人生活,那便再托叶婧衣之名寄过去就是。来自于幼妹对兄长的关怀,总该是合情合理不容置疑了……

    江湖相逢是缘,能帮则帮。杨长月还以后指望着跟叶琦菲小朋友的朋友多多打好关系呢。

    回门之后歇了三日,学堂的课业正式开了。因从前学有余力,故此杨长月回来之后,倒未曾压下一年同自己后辈那些“师妹师弟”学习,依旧还是林佳意顾霜迟同届。

    骆子维先生依旧坐在松木的红漆书桌前,一手持书,一手点香,顺便教导门中弟子经书要义。

    下学之时,林佳意袁昊围了她一圈,嘘寒问暖,教杨长月哭笑不得,于是又为他们着重讲了一遍江湖险恶和腥风血雨。

    晚习之时,她又来了兴文堂。

    令人有些意外的是,不似寻常,此刻堂中并无其他学子。

    仅仅骆先生一人。

    骆子维一手敛袖,一手拈着金色雕花的细长花勺,给香炉重现添香。

    整个动作优雅端庄,看了便是赏心悦目。

    于是莲花香炉中又缓缓升起袅袅青烟。清新而绵长的香味顿时弥散开来,令人的心情也瞬间变得平静。

    “长月。”骆子维对她的到来似乎也不意外。

    杨长月便坐下来,重新翻开了五经正义。

    “为师听闻,你意考取明经?”

    就像当年偷吃零食时偷看班主任一样一直看先生的杨长月翻书的手顿时一停,对上骆先生斑白的长发,先生依旧低着头看着手中文书,认认真真回答,“正是。”按照儒家之礼,她为女儿身,即使要考最最简单的经义,也着实太大胆了些。骆先生素来古板学究,又深谙儒礼……

    “何以不考策论?”

    杨长月呆了下,懵懵然答,“……长月策论诗文之才,不如经义。”她本以为,骆先生要阻止她来着……

    骆子维又翻了一页,捋着长须淡淡道,“不必妄自菲薄。”

    “先生之意……长月可以考么?”

    骆子维道,“非我之意,是看长月之意。”

    世人言,中明经易,中文学难。而杨长月自知,她的诗文,比于土生土长学上十年的学子,的确欠缺一二。故此当日她只对门主爹说是考明经……今日骆先生……

    “圣人欲励精图治,平定四方。既有对策,上奏便是。”

    当日四夷共和之论,虽是宽泛了些,但也不乏实操的可能性。依圣人心性,还有抉择。

    杨长月心有领会,起身微微一拜,“长月受教了。”

    “听你父亲说,你要学文,停武?”

    “正是。距离科举约有一年,长月想在这一年中……”

    “既来了,又何必掩饰。你是老夫的学生,老夫了解你,绝非是因文弃武……”

    杨长月心下微沉,“长月……”

    骆子维抬头看了她一眼,却不再深究,低头拨弄着香火,“往日不来晚习,今日过来,有何疑问。”

    杨长月被他跳跃的问话问的有些头晕,老老实实道,“日前长月于江湖中见一小说,与史记不同,故此心中存疑。”

    “有何不同?”

    “史记所载,纣王荒淫无道,沉溺美色,残害忠良,故此武王发引兵伐纣,以周代商,顺天应时。周王父王兄长皆死于纣王之手,武王伐纣,孝道所致,民情所致。而在那卷小说之中,纣王废贵胄,养平民,平四夷,甚至,修炮烙以正法,树鹿台以扬威,至于狐妖妲己,本是仙人下凡相助为后世污蔑为妖。通篇赞美,商王子辛乃是超脱凡眼深有先见之明之天下明主……只是触及四方诸侯之利,故此才为人合攻。”

    骆子维闻言,不怒亦不笑,依旧是沉稳模样,他收了手中香剔,正坐过来理好衣衫,“凡事则必有循序渐进之过程,操之过急,即使良种,亦不免恶果……真如长月而言,纣王辛有苦衷,但……终其一生,纵使出于治世之目的,但结局却是刑罚残酷,杀人如麻,民怨沸腾。如当年秦皇一般,如今史官对他所为也仍有争议……青莲赞他千古一帝,九龄言其是辣手独夫,长月以为,这二人,可有对错?”

    “……先生……”

    杨长月垂首,“此行出去,我也见了江湖一面,也见了朝廷两面,庙堂以江湖为草莽,江湖以庙堂为贪佞,他们……可有对错黑白?”

    “若你问我对错,我之对错,在于当时天下万民。使民以笑,则为正,使民以泪,则为反。王亦如此,侠亦如此。”

    “可是……”

    “长歌门之所以立足,便是为此。不是吗?”以侠道补法礼之所不能,以法礼束侠道之恣意。远望庙堂诡谲,近观江湖风云。

    “唐律是对是错?”

    “不同之人,答案不同。”

    “如何才是正确?杀人是正确吗?为万人而杀一人正确吗?我要如何选择,才不愧于……不愧于心?”不愧于今生之性命?

    “长月。”骆子维伸手,拂过她的发顶,“人生而于世,凡所面对,皆为首次,不必彷徨。前人锦绣,固然让人成长,却也让人墨于陈规。你所要的答案,不在书中,不在前人的选择之中,只在你自己的心中。”

    “老夫相信你。”也信任你的选择。

    “……先生。”江湖一笔一画,由其本人成就。所以,是非对错,永远只由后人争论。

    她长揖一拜,终道,“谢先生解惑,长月明白,长月谨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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