遁出天道

    苏放肩上落了层薄雪,迎风而散,落在他手里捧着的花盆上。

    龙首玉制成,入手温润,亦可聚魂养魂,虽然算不上多珍贵,但也很难得。

    他略通医道,沈媚烟的伤就是多亏了他——应是在这个过程中觉察到了什么。

    她的魂魄只是附在桃树上,并未自然蕴养而生。从医修的角度来看,很像是魂魄离体之症。

    离魂症者,天命不永。

    沈媚烟看了他和他手中的东西一眼,但笑不语。

    既然有关兀则的都是好消息,也就没有卖关子的必要。

    苏放将龙首玉花盆放在塌边的小案上,而后颇有礼貌地后退几步,同屋内的这对小情侣保持了一个合适的距离,随即才从袖中摸出一把椅子坐下。

    “自七日前开始,兀则就再无消息传出秘境。那位大妖的传讯也没有得到回复。想来带山镇发生的事,他应当还未知晓。”

    干说无趣,苏放又摸出个茶案,兀自煮茶沏茶:

    “二则是苏某听闻,那位大妖似乎对秘境中的某位十分在意,已经在准备再派人手前往。最迟三两日。”

    沈媚烟默默听完,思索片刻后问:

    “如此着急,恐怕不止是在意吧?”

    “也许,说不定拘缨国秘境还有其他势力介入。”

    “姑娘说得在理。”苏放沉吟,“只是谯明城没有类似消息传出,倘若真有,是北域其余几城的可能性更大。”

    “嗯。”

    沈媚烟思绪百转千回,想了想此事的风险,又想了想自己目前的情况,良久开口问询:

    “不知道友可有建木炼制而成的储物戒?”

    百仞无枝的建木,同样是神木之一,却不似寻木那样陷在秘境,而是长于都广之野。

    上古之时,众神便是以此与地上诸民沟通,顶端相连登仙梯,如今则是沦为了自取自用的炼器原料。

    将其和玄铁、芥子珠熔化相和,炼制出的储物戒便可储存活物。如此一来,沈媚烟就可以居于其中,随他们一同前往。

    就是据说待在储物戒中的滋味很不好受,体验好比晕船晕车,还是最狠的那种。

    沈媚烟也说不准自己晕不晕储物戒,但总比不去要来得好。

    因为……她恍惚记得,妖皇掩月于一上古秘境通晓秘法,上可弑神,下可斩魔。虽然有夸大的嫌疑,却是三界公认的强。

    拘缨国秘境这样热闹,里面的东西应该不是俗物,那秘法说不定就是从此处所得。

    以防万一,她这个前渡劫修士还是跟着比较好。

    而且她也真的很想知道那个秘法究竟长什么样。

    “自然是有的。”建木所制的储物戒不算罕见,苏放手上现今就有两个。

    沈媚烟接过后塞到了掩月身上的乾坤袋里,又从里面勾拿出个苏放觉得十分眼熟的东西,灿如圆月,寒光泠泠,很像是——

    兀则真君给他弟弟的防身法宝。

    “一物换一物。”沈媚烟说,贴心道:“放心,兀则马上就会死。不会有人计较你用他弟弟的法宝。”

    “……多谢。”

    储物戒比之这样一件杀伤性很强的下品法宝,当然是不值。但拧在一条线上的他们,要是还纠结起一物一石的得失,就未免有些太掉价了。

    苏放将轮刃放到了乾坤袋深处,打算待兀则死透后再认主。

    “兀则的一位朋友,在替他张贴悬赏,寻找杀弟之妖。”他看向掩月,说:“不过北域多蛇妖,谯明更是不少,直接见过阁下的人又开不了口,倒也无需太在意。”

    “还是要做些打算。”

    沈媚烟让掩月做直做端正,腰身和手脚都不要像本体那样软塌塌地堆在一起,自上而下打量。

    “眼睑再狭长些,鼻梁再高些,嘴唇再薄些,发带换成发冠……白衣也不要了,我的掩月,无论穿什么颜色的衣服都会好看。”

    她将他从头到尾盘了一遍,又盯着他那双如蛇类般的竖瞳,刚想说什么,掩月便抢答道:“树妖。”

    “我要做树妖。”

    苏放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

    桃花姑娘不是祸水,奈何自己认的主……盟友是昏君。

    堂堂玄武,无论如何,都和树妖扯不上关系啊!

    “那就树妖吧。”在苏放越来越深沉的目光里,沈媚烟温柔点头:“掩月想当哪种树?”

    “桃花。”想也不想,掩月直接道。

    “这样,花花就不会孤单了。”

    假若她真的因寿数之故离他而去,他就也化作一株桃树,永远陪在她身边。

    克制住吞掉后一起沉下冥海的念头,掩月这么想道。

    他还记得,她曾经说过的话。

    “自从有了掩月后,我就已经不孤单了。”沈媚烟闭了闭眼道。

    逐渐变得像桂花糕一样甜腻的气氛里,一旁的苏放眼神逐渐麻木。

    他们螣蛇一族的隐气之法,为什么不能干脆把人变成空气呢?

    此时此刻,他深深地觉得自己好多余。

    “花花,”换了副新样貌,又改了个新身份的掩月,看着和他同在一榻的桃花树说:“亲亲。”

    黑白分明的眼看着纯情,两片薄薄的唇说出的话却旖旎暧昧,哪怕是对着一截木头说的。

    从蛇妖一键转化为好多鱼妖的苏放,觉得自己再不走就有些不礼貌了。

    反正要紧的事已经说完。

    他于是动作迅速地收起了茶壶几案,在沈媚烟回答前逃也似的走了。

    一出来,风雪扑面。

    剑者冷也,归一剑门就坐落于巍峨高耸的九嶷山上,终年积雪不化。

    苏放望着院中的雪景,前尘往事潮水般而来,让他轻轻叹了口气。

    叹完,他叫住原本打算派去服侍两位客人的小妖,另给他们安排了其他的任务,不必在来此处了。

    “还有。”

    苏放在他们的眉心一点,轻描淡写间就抹去了他们先前的记忆:

    “两位贵客是树妖,别记混了。”

    既然是贵客,多被叮嘱几句也没什么。小妖们很快就忘记了脑海中模模糊糊的“贵客是如大人一般的蛇妖”,只记得苏放刚才说的话。

    “是是是。我们记住了,大人。”

    一道竹帘挡住了外界的纷扰。

    沈媚烟转了个身,用冷漠无情的后背拒绝了掩月的索吻,尽管她目前就是一根圆滚滚的木头,看不出正反面。

    “困,再睡会儿。”

    “还有,不是说好不许在苏放道友的面前提这个吗?”

    “错了。”掩月简短地认了个错,不诚心也不实意,一听就是下次还敢。

    小章鱼长大了,到了叛逆期。

    沈媚烟在心底摇头,倒也没真生气,连对方缠上来的触手都没拒绝。

    这么多天,她已经习惯了被他这样抱着。虽然称不上多舒服,却很安心。

    如果她真的只是个由桃花树修炼而来的小妖,这样的安心,的确很让人心动。

    又过了两日,沈媚烟修养的地点从床榻移到了龙首玉花盆。

    她的伤仍未好全,但已能配合掩月施展缩体之术。在仙酿的蕴养下,她的树冠新叶渐长,其中一条又打起了花苞,仿佛在短短几天内经历了一次四季轮回。

    很快,她便又能是渚水最好看的那株桃花树了。

    这一次,若是没有意外,她应该可以结几枚果子。

    到时候如果骗掩月说那是他们的小孩,不知道他会不会信。

    有关拘缨国秘境的悬赏已出,刻意在他们面前消失了好几日的苏放,用法术遣来一只纸鸢,同他们约定商谈的时间。

    沈媚烟醒得比掩月晚,睁眼就瞧见掩月拿他的触腕左右戏弄着可怜的小纸鸢,一边的翅膀都被戳出了一个小洞。

    被她发现后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纸鸢吞掉,老半天才磨磨蹭蹭地吐出来。

    焉了吧唧的传讯纸鸢像一朵枯萎的花,有气无力地躺在地上,将主人的话一字一字地复述出来。

    长日无事,沈媚烟做事又喜欢宜早不宜迟,于是就将日期定在今日午后,地点便在院中。

    她这段时间一直闷在屋里,再不出去透透气,只怕她都要发霉了。

    “大妖怨生已放出消息,在谯明广聘有能之士,替他去秘境中的拘缨国寻一要物。”

    “怨生?”沈媚烟皱了皱眉:即便是对妖来说,这个名字也真够奇怪的。

    “这位大妖的姓名,真是不拘一格。”她高情商地说道。

    “怨生人面鸟身,乃是鸮之一族。”苏放向他们介绍道,“年岁不详,百年前就是谯明城的大妖,修为在出窍后期,实力莫测。”

    “哦?”但凡是小境界在后期的修士,沈媚烟都会礼节性地怀疑一下对方寻找的东西是否与突破大境界有关。

    她将自己的疑问说话,苏放却摇了摇头,而后如初遇般谨慎地布下禁制:

    “姑娘不在谯明不知,怨生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渡了雷劫。”

    一般来说,渡劫失败却又侥幸留下一条命的修士,会步入介于“大圆满”境界,此后能否再进一步则要看天意。

    而苏放对怨生的介绍是出窍后期,就很耐人寻味了。

    “我想他应当不是二十年就从元婴后期修到了出窍后期吧?”

    “自然不是。”

    苏放的手指在地台边缘轻点,这是一种不安的表现。

    “二十年前,谯明城风云异动,雷云遍布。当时城中除了怨生,还有现任城主与另两位大妖。他们表面虽为一党,实则争斗不断。如此情况,怨生本不该在谯明渡劫。”

    “但或许是来得突然已成骑虎之势,怨生的劫云终是到来——而后的事却十分诡异。据说,那日的天雷只落下了一道。”

    炼气期的天雷都不会只有一道。

    沈媚烟思索,一向不爱说话的掩月忽然道:“为何?”

    “不知。”苏放有些惊讶地摇摇头,继续道:“那时城中猜测,是怨生暗中得到了可挡天雷一击的秘宝秘符。然而雷云散去,谯明城恢复明亮后,众妖却惊讶地发现,怨生仍是出窍后期的修为。”

    修士每突破一个大境界,身上都会有直观的改变。除非刻意遮掩。

    但从苏放目前的描述,沈媚烟没看出怨生有什么遮掩修为的必要。那西域之主也才是化神期的修为,他若突破化神,别说在谯明,就算是放眼北域,也可以是数一数二的存在了。

    何况还一连遮掩到现在。

    “有趣。”沈媚烟评价了一句,心中好奇但也不至于十分执着于此——到了出窍快化神的修士,身上没几个秘密才是不正常。

    “所以?”掩月在她沉默后又问。

    “所以,北域的许多妖修,都认为怨生已遁出天道之外,于是便自然不受雷劫束缚,只挨一道也情有可原。”

    一个此前没有十分特殊之处的出窍修士,遁出天道之外……沈媚烟面无表情地想道,倘若这是真的,那她还有三界的许多渡劫修士都不用活了。怨生也不该二十年都停留在出窍后期,早该白日飞升,羽化登仙。

    “苏放道友。”因为已与对方熟稔,她随意地开了个玩笑:“道友是信怨生遁出了天道,还信我是渡劫修士?”

    “姑娘说笑了——在下当然是选择相信姑娘的渡劫之身了。”

    苏放接下了这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殊不知这是他距离传闻中翻手便可移平山海、翻覆天地的渡劫大能最近的一次。

    “拘缨国中,必有大机缘。”

    沈媚烟笃定道,看向身侧,问道:“掩月,你说是不是?”

    “……”

    掩月罕见地在她说话时走神,片刻后才抬起头,眼睛也恢复了焦距:“嗯。”

    因为出神,圈住龙首玉花盆的触手力道略微过大,好在龙首之玉不似凡玉脆弱,只在盆边出现了几道裂纹。

    “我要去那里。”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浑然不觉,下定决心般地道。

    如果之前是因为沈媚烟的期许才会答应前往拘缨国,那么现在,就是他自己的主意。

    “在下省得。”

    苏放自然是察觉到了他前后的态度变化,心中诧异,却也没多问,只是下意识地看了沈媚烟一眼,想从这位树妖姑娘处得知原因。可惜这次沈媚烟也不清楚。

    “怨生张贴的悬赏,寻的是金丹以上的妖修。”

    暂时略过掩月的异常,他继续道:“阁下修为在筑基,距怨生的要求有些差距。但也不必太过担心,在下自有办法,只是要多等上几日。”

    “如果是制符师的话,筑基应该也无碍吧?”沈媚烟道。

    “制符师?”因为她的可以引导,苏放只将这个身份往掩月身上想:“阁下果然不凡——若是制符师,当然是万无一失。他日就算事不成,兀则大约也不会太过光明正大地寻阁下的麻烦。”

    他的眉眼都因为这个好消息舒展不少,俨然成竹在胸:

    “那我即刻就去着手。”

    苏放和上次一样离去匆匆,雪后的景色澄澈如洗,红更妖,绿更翠,一花一叶看着分外美丽。

    沈媚烟用灵力团了些雪到身前,在掩月继续出神时左揉又捏,没多久就捏出了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章鱼。她又晃了晃树枝,摇落一瓣桃花下去,不偏不倚地落在章鱼的头顶。

    “你看,像不像我们?”

    神思飘乎的掩月,再一次被她拉回了理智。

    他看着她手上的东西,小小的一个,如珍如宝。

    “像我们。”

    他着重说了“我们”,然后将这个章鱼模样的小雪人接过来,小心翼翼地用灵力保护着,唇角也不自觉地露出笑容。

    静静地凝视了掌上的东西片刻,他垂下视线,望着被安置在一个鹅毛软垫上的沈媚烟,犹豫着开口:

    “花花,我——”

    “时候还早,我们去城中逛逛吧。”沈媚烟雀跃地说,“谯明可是一方大城,定然热闹繁华非常。”

    掩月又迟疑了一会儿,终究是将快到嘴边,却又沿着喉咙咽下的话放了下来。

    “好。”他点点头,把章鱼雪人收好,端着她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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