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够了?”
丫鬟一听这语气,便知道自家主子嫌她多嘴,不敢再说下去,垂着脑袋眼神躲闪。
女子见她识相,就没再计较。
她伸手扫了扫书橱上莫须有的尘埃,把自己方才写好的纸张小心收放好后款款起身。
“走吧。”
丫鬟不解其意:“主子这是要去哪?”
这女子本就生得容色明媚,闻言一笑时艳若芙蕖。
“去御花园。”
“——依你所言,去会会那位新封的贵妃。”
从太医院的方向入宫,不特意绕远路的话,无论是去文渊阁还是回临华宫,都要经过御花园。
御苑临阶处细萼斜生,道旁木叶蔚然成荫。
她们行经处小池清幽,四面有群芳如画围着九曲的长廊与错落亭台。
步琢宁一览了然,挑了处最显眼的亭子坐下。
“您说那个贵妃会来吗?”丫鬟跟在后面,嘴里小声嘟囔,“我们得在这里等多久。”
步琢宁不耐烦地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见丫鬟彻底闭嘴后才满意地转身坐好。
她手里是刚刚从绛云宫里带出的话本子,已经翻到了上次读到的那一页,另一只手正支在石桌上抵着下巴。
临水纳凉的亭子里时不时送来溢着花香的微风,步琢宁上衣宽大的袖口偶尔会被吹得晃晃荡荡。她舒坦地半眯起眼,在心里忍不住发出感慨。
蒸笼般的酷暑里,来御苑的亭子里纳凉。
一边吹着幽香软风,一边翻着新拿到手的《贺州秘闻录》。既不用处理乱七八糟的宫务,也无需敷衍各种人情关系,可以无思无虑地读话本子。
步琢宁:这种快乐究竟有谁能懂!
被示意噤声的小丫鬟低垂着头。
她一心指望着自家主子能早日登上后位。
若在此时听见了步琢宁的心声,定又会露出无奈又哀怨的表情。
所说这种快乐哪比得上后宫之主的风光,反正她是难懂。
直至见到数来个人行色匆匆出现在御花园里时,沉闷许久的小丫鬟才重新振作精神,反复揉了揉眼睛,确认来者正是她们久等的人。
这时步琢宁已经把话本子翻过了几十页,正读得津津有味,忽然被身后人低声提醒。
她闻言抬头,恰好看到了丫鬟口中简装打扮的那位贵妃。
如其所见。
周羲宜刚从太医院无功而返。
她甚至来不及歇息,便因记挂着七日之期,紧赶慢赶想去文渊阁再多读些医书,找找线索。
谁知经过御花园时,遥遥便见到有人在亭子里坐着。
那人云髻峨峨,神态端丽,穿藏青上衣衬着豆灰色下裙,手里捧着本书卷,具体面容看得不大确切。
周羲宜脚步渐缓,回头问顾十这亭中女子是谁。
顾十双目茫然,摸了摸鼻尖。
他过去都是领命在外,对后宫中人不甚了解。
临华宫里分配的大宫女葭月上前解释。
亭中的应是宣阳郡主步琢宁,太后的远亲侄女,父母双亡后被带进京城养在绛云宫里。
宫人间有传言说,太后崩逝前,曾留了道懿旨,要封这位郡主为后宫妃嫔。不过陛下至今都没册封,便也不知这传言是真是假。
周羲宜正回忆前世时对这个名字的印象,忽然听见有人走近向自己问安。
她反应极快,也弯眼与她道了声安好。
不曾想这位郡主实在是热情得过分,问安后三步并两步便走到她身边。
步琢宁探出脑袋,眉飞色舞道:
“贵妃娘娘,您是什么家的?”
周羲宜:“?”
什么什么家的。
她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困惑,纳闷他们宫里难道就是这么与人打招呼。
一头雾水的周羲宜忍不住撇了撇眉心。
步琢宁却神情坦然,一双圆润杏眼对着她大大方方地眨了又眨。
“......”
顿时破案。
周羲宜哑然失笑。
看来这位宣阳郡主是故意不把话说完整。
“我是——”
她也揶揄似的,蛾眉轻挑,朝步琢宁弯眼道:
“我是好人家的。”
到底是哪个好人家会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是个好人家?
步琢宁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不由捧腹而笑。
少顷,她才缓过劲,终于把话解释清楚:
“是诸子百家,娘娘偏好哪一家?”
从文渊阁藏书分布便能看出,如今是儒家为正统。
所谓三纲五常,为礼之大体。
周羲宜还来不及开口。
步琢宁便紧跟着说下去,自顾自地摇头摆脑道:
“吾乃小说家。”
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
读过的记述重现眼前,周羲宜闻言罢不免露出迟疑的神色。她倒不是嫌弃小说家不入流,而是对说话人的身份感到诧异。
小说家记录民间街谈巷议,呈于圣人观之则晓风俗、通民情,以民鉴而知为政得失。
步琢宁身为久居深宫的郡主,该如何去采集民间传闻议论。
周羲宜不解,哪怕设身处地考虑了一番也仍是觉得困惑。不知她一本正经思考的模样竟哪里又戳中了郡主的笑穴。
步琢宁乐得嘴都合不拢。
“与您开玩笑的,”笑完之后步琢宁特意清了清嗓子,“根本不是什么小说家,本郡主只是爱读些话本子而已。”
周羲宜视线落到她手里明晃晃的的那本《贺州秘闻录》,微微挑眉却不说话。
步琢宁对她眨眨眼,眼里盛情难却的光芒好像愈加灿烂。
于是也不知怎么的。
周羲宜莫名其妙就与步琢宁一起坐了下来,两人紧挨着看了好多篇秘闻录里的文章。
——贺州山明水嫩,久居此处胜神仙,当年却有无数贺州人抛家舍业远奔异乡,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知晓这些秘密的人全都泪流满面。
——每天都在犯的错误,多少东平人都因此受挫,你也中招了吗?
——蔚兮茂林,盛兮毓秀,这里素有才子佳人无数,然而真正的贺州第一美人竟然是已经阔别贺州多年的她!
......
秘闻录里不少一波三折的离奇故事,有许多情节、人名是一看便知的虚假杜撰。
她俩边读边笑,不知不觉间脸颊均染上三两分酡色。纤细的手指争翻下一页,偶尔还会相互指点评论。
若不是周羲宜有七日之约在身,不得不提出告辞,步琢宁想必还会留住她再多读几章。
从御苑往文渊阁的路上。
桑月被连带得明显心情愉悦,步伐轻快地跟在周羲宜身边。
“小姐......”意识到不妥后连忙改口,“娘娘,那位郡主看起来很好相处。”
在桑月眼中能让自家小姐笑得开心的人都是好人。
周羲宜沉思不语。
回过神后故作嗔怪地看了桑月一眼,只用一句前人的诗答道:
“未识庐山真面目。”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贺州就位于大黎与东平边界,毗邻她母亲柳盈的故乡。
这位宣阳郡主初次见面便过分热情地拿来一本贺州秘闻录,不论是无心举动,还是有意为之,周羲宜难免都对她多留了个心眼。
御花园亭子边。
步琢宁在他们离去后便把话本子收起来。
望主成凤的小丫鬟忍不住又小声嘟囔。
这个贵妃一看就不简单,肯定是不安好心地过来假说假笑,主子改日定要狠狠挫一挫她的威风。
步琢宁这次没叫丫鬟噤声。
她极目远眺,好像能隔着重重树荫望向文渊阁,甚至能想象出宫室更远端的朱墙巍峨连绵的景象,忽然唇角一扬,冒出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还挺有意思。”
言罢步琢宁转过身,叫侍从催促贺州赶快送来新的一册《贺州秘闻录》。
手上这本她又要看完了,话本子根本不够看的。
*
周羲宜没把御花园里的小插曲放在心上,她现在最紧张的还是奇毒与解药。
她这几日在文渊阁与太医院里忙活了许久,确实学到不少新东西,懂了些不常见的人体穴位,甚至连针灸之术都有所长进,偏偏是关于蒙昧草的叙述半个字都没见到。
周羲宜咬咬牙,还是不信邪。
她今日进了文渊阁后索性叫馆臣把位置更深的藏书室一同打开。
骤然开门,屋内扬起的尘埃直扑人面。周羲宜拂了拂衣裳,感慨还好自己穿的是耐脏的素色纨裙。
馆臣也被呛得咳了两声,他一边咳嗽一边在心里叫冤。明明所有藏书室都有人定期清扫,但这几间平日少有人来,今日偏赶上了清扫前落灰最多的时候进来。
馆臣内心挣扎无果,只能对身份贵重的来客露出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周羲宜回之以沉默的点头,没事可以理解。
看来进文渊阁的人里对医农工木等杂门别类感兴趣的是真的不多。
桑月替她寻了处光线极好的靠窗桌案坐下。
顾十面无表情地从把书本从书室里抱出来堆在她面前。
哪怕早便做好了心理准备,周羲宜乍一看见这桌案上堆积成山的书卷时,还是忍不住觉得头疼。
......突然好羡慕步琢宁啊。
周羲宜心底发酸,她也想倚坐在御苑的亭子里。
吹着微风乘凉,闻着花香,听着雀鸣,还能悠闲自在地读五花八门的话本子。
太快活了,叫人越想越眼馋。
其实周羲宜也可以把文渊阁翻阅文卷的事交给手下人去干,自己回临华宫里歇息的。
但是她放不下心。
蒙昧草极为偏僻,对这种草她与周围人都还不甚了解。
古籍上或许会用其他名称来称呼它,甚至可能只是不提名字地一笔带过。
周羲宜是按照蒙昧草应有的药性、根茎状、叶状、气味等在书上寻找蛛丝马迹。若是交给不熟悉的人来看,或许就算翻到了那一页,也很容易错过重要信息。
再者,便是周羲宜很了解自己的性情,不安全感有时会隐隐作祟。
她容易对旁人生疑,心底确实是不愿意把立身的本事和盘托付的。
......干嘛这么埋汰自己。
周羲宜忽然后知后觉道自己在想些什么,羞恼地揉了揉脸颊。
她虽然内心活动极其丰富,但另一只手已经朴实地翻开了书卷。
周羲宜一目十行,大致扫过手畔好几页的内容。
还不忘在心里慢吞吞地补上一句:
看吧,她其实还算不错,效率可以,心态也很可以。
不知又看了多久。
眼睛干涩难忍时,桑月上前递来白水。
周羲宜歇息一会儿,继续从小山里抽出新的一卷书。
不过这本约莫是放错位置了,她看过几页后便翻回去瞅了眼封皮。
明明是本诗律启蒙,却混进杂门专籍里。
周羲宜正要把书合上放回去,却忽然眼尖地瞥到书中几页似乎有不少涂涂画画的痕迹。
竟然有人在文渊阁的藏书里私自涂抹?
她特意翻了回去,找到那几页。
这个字迹......
周羲宜皱起眉尖,盯着书页,面色愈加古怪。
——怎么越看越眼熟?
就像顾忱当初见到顾三送来的织袋里那半张药方,一眼就能认出这是周羲宜的字迹。周羲宜在看到这书上的墨迹时,几乎也能立即反应过来,这究竟是谁的杰作。
她就说怎么有人敢在藏书里乱作涂画?
原来是天子啊,那没事了。
不过,周羲宜摩挲着下巴又想道。
准确的说,干这事的或许不是天子,而是当时的太子。
书上涂抹的字迹虽然浑然端正,但一笔一划总不如后来的顾忱写得那般淋漓流畅,总感觉有几分拙涩的稚气。再结合这本书是诗律启蒙,答案更昭然若揭。
年幼的顾忱写的是个小巧的木制牛车的构想。
还草草画了几笔示意图,标明木料的种类尺寸,标明哪处用卯榫相连,哪处用滚轮驱动,他甚至连哪处用来手持玩耍都注释得一清二楚。
周羲宜认真把这些字看完,再结合示图想象。
觉得其中虽然有些疏漏,但修正后做出来的大抵会是个很有趣的小东西。
自她有印象起,无论前世今生,顾忱总一副循规蹈矩模样,举止端正像是恨不得把克己复礼几个大字刻在脑门上。
不曾想当初竟然有过这样幼稚的时候,周羲宜弯起眼尽量不笑出声。
堂堂太子殿下会在学诗律启蒙时心不在焉,偏着脑袋躲避师长的目光,裹着诗书的封皮,悄悄琢磨着这些被主流士人认为不务正业的木工。
或许他会顶着张稚嫩的脸庞去极其严肃地考据木料,或许还会紧张地抿嘴像平日里那样笔挺地坐着,怀里却藏着新画的构图。
想象出这些画面后,周羲宜嘴角上扬的幅度更甚。
她甚至怀疑是年幼的顾忱故意把这本书放错,藏到最偏僻的书室里。
还算有点小聪明,她抿住放肆翘起的嘴角,在心里点头赞许。
不过看乐子归看乐子,七日之期还是摆在那里。
周羲宜笑尽兴后,便把这本诗律启蒙合上,潦草塞进了看过的那堆书里。
桌案上未翻过的小书山看起来还是那么高,周羲宜叹了口气,又继续从中抽出了新的一卷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