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来得这样巧。
周羲宜迎上顾忱的目光,索性顺水推舟承认道:“还真给陛下猜准了,的确有些地方不明白。”
“但说无妨。”
“方才一进来便觉得宫中果然气派。”
周羲宜话音停下,似在思考如何佐证这话,想了想后小心翼翼地去伸手去碰顾忱,央他陪自己一同细数。
“这儿,还有这儿,那儿,到处都布置极好,一时甚至不知该如何感谢陛下。”
顾忱把目光轻飘飘地向下扫过。
她长裙的天青色袖口,掩着一只纤细莹润似乎很容易折断的手腕。再往前即是几根不听话的手指,正牵着他小臂处的衣物胡闹。
“和朕何时派他们去永昌侯府有什么关系?”
“关系可大了。”
顾忱闻言好笑地挑了挑眉,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这宫殿规制不凡,按理正合陛下所封贵妃之位,可臣女毕竟......”
周羲宜像是还不习惯宫内的自称,说到一半又忽然改口道。
“可妾身毕竟只是初才入宫,当真能担得起这些吗?一时鬼迷心窍,便想打听陛下态度,从陛下何时在侯府帮助妾身问起,指不定能有些头绪。”
“初生牛犊不怕虎。”
她一大通话只得来了寥寥几字作为评价。
周羲宜明了意思,匆匆把头埋下,仓皇请罪。
“你说自己罪在哪?”
“罪在......罪在妄图打听陛下行事,私自揣测。”
小聪明总算还是有点用。
顾忱冷声道:“有事不妨直接来问朕。”
周羲宜身子颤了颤,细黑密匝的眼睫轻轻抖动,像是要把仅剩的镇定都抖落干净。
“那日受封回府,见到徐国公、周洮等人,他们的态度可还令你满意?”
“......”
这还挺难回答。
周羲宜不知他所问侧重为何,便绞着衣角,装作紧张得结结巴巴。
“国公爷、永昌侯,品级不低。要想令他们都心生恭敬,就不能是个太低的位份。”顾忱手指顺着她鬓边抚过,“朕既然说了要重赏你,自然便会以诚相待,索性直接给你贵妃的位子。”
“谢......谢陛下厚爱。”
“是该谢朕,但也别谢得太早。”
难不成还有变数?
周羲宜心里一凛,但面上仍是莽撞的小可怜模样,偷偷抬眼去看顾忱的神情,结果正好与他对上视线,又赶紧落荒而逃似的垂下眼。
“你想驳回徐国公、自表清白,朕可以帮你,”顾忱神色冷淡,“但朕既能在今日予你这份尊荣,便也能在明日全都收回——贵妃知不知道该怎么学会听话?”
这恩威参半的手段怎么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周羲宜一时间想不起来,声音呐呐地朝他应了声知晓。
纤如削葱的手指仍留在方才的位置,搭在顾忱的衣袖边。
贵女衣裳的天青色,是质地轻薄的绫罗,正交错在天子衣袂处,复杂章纹的玄色锦缎之上。好像映得那干净轻浅的天青色,也染上了几分暧昧的乌赤。
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
所入者变,其色亦变。
各自的颜色浑然交融。
顾忱无意间低头瞧见这一幕,无由地愣了一瞬。
然而。
他很快便意识到自己神态不妥,直接板正了脸色,敛起方才舒展的眉眼。
像是迫不及待要把这个碍事的物件打发走一样,干脆利落地抽离手臂,令周羲宜的手指骤然落空。
天青色与玄色被剥离得就此泾渭分明。
她这是被人给嫌弃了?
后知后觉的周羲宜看向自己空空荡荡的手边。
“贵妃。”顾忱点她。
周羲宜抬眼看去。
“朕与你是合作,”顾忱强调道,“这第一件你该做的事,就是在一日内令那照水县伤者的病情稳定下来。”
“那人......竟到了陛下这儿?”
顾忱颔首承认。
“时间不等人,朕明日便要见到成效。”
周羲宜总觉得他尾音里带着揶揄的气息。
可是细看过去,怎么看他都还是那副熟悉的不苟言笑的做派。
所以这便是自己今生初才进宫便能得到厚待的缘由?她忽然冒出个离谱的念头。
因为那夜企图谈条件之后,陛下打算物尽其用,给宫里磨练出个听话的随时能够呼来喝去的毒医?
周羲宜忍不住觉得荒谬,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理由能解释他这番不容辩驳的命令神态。
“剩给你的时辰不多,”顾忱好心提醒道,“贵妃——好好听话。”
......识时务者为俊杰。
好话歹话都让他说尽,她不就只能服服帖帖,赶紧领命去琢磨病情。
于是盈盈一拜。
“妾身领旨。”
*
吴从青被人提前转移至一间僻远的小宫殿里。
顾十领着周羲宜绕了好一段路才到,进去时已经殿内有几个太医在里面。他们正比对着医书,嘟嘟囔囔地说些什么。
“贵妃娘娘。”太医们抬头见到有人过来,似曾被提前告知旨意,纷纷起身行礼。
“不必拘束,”周羲宜径直入内,边走边问,“他现在如何?”
“娘娘妙手,给出的毒药方子当是准确无误,”太医拱手道,“我们虽还未得出解方,但依着毒方对症下了几帖,气色是好了一些。”
周羲宜走过去仔细查看状态,不由蹙了眉头。
吴从青的确有起色,但依旧脸色发白,局部动作僵硬,譬如手臂伸屈困难。
“你们验过那个毒方了?”
“回娘娘,陛下数日前令太医院查验,我们几个商量着这几味草的特性,判定可据比方调制成麻痹毒性,后来又更改其中几味重性药草,在院内试药,成效斐然,能见有相似情状。”
“还去试药了?”周羲宜抓住重点。
“是我们院里一个同僚,这毒稀罕,他瞧着心痒痒忍不住喝了一帖,结果把自己毒得下不来床。”一人捋着胡子道。
“娘娘今日见不着他,”另一人补充,“不过他身上毒性浅,一点儿也不妨事,再躺个几天准能回来陪我们轮值。”
“到时候我们定要一起再向娘娘讨教几句。”
“尤其是方子里那味蒙昧草,偏僻得很,院里统共就收着几株,您能想到用这......”
周羲宜听得一愣一愣的。
顾十摸了摸鼻尖,低声与她解释起来。
原来被派来的这几人都是医痴的性子,一提起老本行便精神抖擞,容易说得滔滔不绝,将来见多了,习惯就好。
闻言罢周羲宜忍俊不禁,坐下与他们一同商量用药。
解毒最根本还是在于找到与毒性相克的药草,但顾忱要求在一日之内便见症状好转,或许只能先寻些有相似作用的药来舒缓。
太医们精通医理,对人体脉络了解得比她要多。
她熟记百草经,也有跟着民间出名的老郎中学过偏方,对草木的认识要更杂更广。
几人探讨起来,各有所长,互补缺漏。
一时间还真有了不少进展。
*
傍晚,成群的倦鸟振翅归林。
斜阳跌跌撞撞坠下小楼,暮云沉沉碾过西边的亭台华盖。
太医们不宜久留于宫廷之内,携着提梁药箱,向周羲宜纷纷告退离去。
吴从青服过几帖汤药,又被施以激行驶穴位的针灸,这会儿气色红润些许,正和旁边守着的小丫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几句。
周羲宜坐在外间的红木官帽椅上,一手扶着额角,一手翻过桌案上的纸页。
忽然听见有人在她身旁坐下。
“陛下,”周羲宜瞧清了来人,便起身问安。
“坐。”
顾忱不露声色地打量在这殿内忙碌许久的周羲宜。
她似心情不错,一双清亮瞳仁如秋水剪成,涌着亮晶晶的笑意。而后朱唇轻启,屡屡张合,翠弯弯的眉黛映着珠贝皓齿。
像是在说话。
倒也真是奇怪。
顾忱垂着阴晦目光凝神想道。
周羲宜分明是最娇气、最爱享乐的性子,怎么被他强求得劳乏了一整日,这时候还能笑得出来,倒是出乎意料。
况且她不心生不满,他还能拿什么由头来罚她?
“陛下?”
“......”
周羲宜其实快笑不出来了。
她这么一大个人,活生生地坐在顾忱面前,劈里啪啦倒豆子似的说了好些吴从青的病情。怎么顾忱偏偏却在神游,冷着张脸倒像半句话都没听见。
许是她心里的愤愤嘀咕终于起了作用。
这声特意咬重了音调的“陛下”竟顺利挤到了顾忱耳畔。
他掀起眼皮去看周羲宜,想起自己方才凝神打量时,周羲宜唇齿一直是开开合合的神态。
那哪里是“像在说话”,那分明就是在说话,而且娓娓不断压根没停过,只是自己在出神没听进去罢了。
“再讲一遍。”顾忱默了默,面不改色说道。
周羲宜:......
行罢,您是陛下您说的都对。
她平复呼吸,重新弯起眼角,指着纸页上自己密密麻麻的字迹解释道:
“如今还未寻得真正解方,妾身与太医商量许久,便想着可以相抵毒性的药草暂且服用,化瘀活神,再依托几位太医的老练手法,以银针封通脉,止毒性深入,也激醒部分穴位,叫他舒筋活血,这些效用......”
顾忱细视良久。
笔意似逐渐溢出纸面,鲜活地蹿跃于他眼前。
仍是那白日里的天青色袖口,半掩着葱削的指尖,在纸上点着各种药草还有针刺穴位的名称。
周羲宜眉舒目展,提起自己擅长的事物时声音尤其轻快,眼里充斥着狡黠与蓬勃神采,亮晶晶的好像万顷的琉璃、也像月华铺天流照。
总归是前世他共枕多年,都不经常见到的情态。
想到这里,顾忱忽而心中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