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侯府厅堂。
徐国公还没离去,正板着脸坐在主位的红木官帽椅上。
他眉关紧锁,看桌案上的茶杯不顺眼,看两侧侍候的下人不顺眼,看面前频频飞过的的蚊子更不顺眼,气急败坏地伸手在面前一通乱赶,可啥也没拍到,仍旧能听到蚊子挑衅一样的嗡嗡鸣声。
他气得一拍桌案。
腌臜东西,连只臭虫都敢舞到他面前了。
周洮就坐在他旁边,全无先前要赔罪讨好徐国公的心思,端着张脸瞥了眼旁边的动静,一声不吭,心里惴惴不安等着宫里的消息。
两个年近半百、心里各有小算盘的老家伙,虽说当下的表现各不相同,但内里的心思难得地一致。
顾三把周羲宜匆匆带进宫里是要闹什么名堂。
那逆女/那臭小娘们儿会不会在陛下面前乱说话。
“报——”小厮忽从外院风风火火跑进来,脚下急得甚至有些踉跄。
徐国公与周洮同时一撑桌案,忙不迭站起身来。
“宫里头把大小姐送回来了,御前统领传老爷到门口接旨。”
周洮闻言浑身一抖,没空留意自己的体面,急匆匆提着衣袍小跑下了台阶,赶着到了庭院门口,嘴上还止不住地恭恭敬敬念着微臣来迟。
徐国公心里发虚,也亦步亦趋跟他在后边出去。
顾三见庭院里众人皆跪,已做好了接旨的准备,才肃然取出圣旨,捧着两侧的轴柄打开明黄色缎布,照着今夜顾忱亲手所书一一念出。
前边是一段虚话,念卿家劳苦,永昌侯府承历代德泽,屡出俊杰,深慰帝心。
而后话锋一转,提及永昌侯府嫡长女周氏,夸其含章秀出,德才兼备,实有柔明之姿,诸如此类的褒声不断。
周洮正跪在地上听顾三念旨意,听得脑门热汗涔涔,一时有些昏头转向。他大女儿怎会忽然讨得帝王如此欢欣,照这个劲头念下去,当然得是重重封赏他们一家。
果不其然。
顾三神色庄重,一字一顿念出了锦云纹缎面上的最后几句。
——着即封周氏为贵妃,择日入宫。
众所周知,当今圣上并未立后,封了个贵妃可谓一步登天。
周洮一时间甚至没能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听见个什么,依旧埋头跪于原地皱着眉似在痴痴思量。
“永昌侯,接旨吧。”顾三提醒道。
周洮被点了名字,这才如梦初醒。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天子下了一番怎样的旨意,脸上一双浑浊细眼显出从未有过的锃亮,几步跪拜上前,颤巍巍伸出双手接过圣旨,憋不住得嘴角上扬。
不怪周洮狂喜至此。
当朝无皇后。
女儿封作贵妃,他不就也成了东平最气派的老国丈。
当真是祖宗庇佑,儿孙有福。
这盖天的荣华富贵竟也终于轮到了他永昌侯府。
众人见已经接旨,也都起身去恭祝周洮好福气。
徐国公在不远处讪讪立着,他一想起自己傍晚时把照水县的案子推到周羲宜和那陆氏商队身上,便忍不住有些惶恐。于是步履仓促,领着小厮匆匆离去,想着还是趁早去找范丰茂重新商量为妙。
可没成想他刚跨过门槛。
便有个女子款款下了马车,两人迎面相遇。她一双秾艳眉眼含笑看着他,不紧不慢地点了一声:“国公爷,何事赶得如此着急?”
徐国公眯着眼定睛一看。
站在他面前的无疑是个美人。
但他已经享用不起。
不光如此。
这个美人他现在也得罪不起。
只见他局促地擦拭了下额前冷汗,躬身拜道:“贵妃娘娘,微臣有礼。”
虽说这个新封的贵妃还未行册封典礼,但封赏的圣旨已经下了。
徐国公想自己先行摆个好态度,向她低个头,总该能叫她不计前嫌罢。
“天晚了,微臣也当回府用膳。贵妃娘娘不日便要进宫,当保重身体好好休养。”
要不是今日把人得罪得太狠,他现在也不至于豁出去一张老脸去哄个小娘们。
“谢过国公爷好意,”周羲宜温声笑道,“再冒昧问一句,您现在可还怀疑是我窝藏的贼匪?”
徐国公不想认账,闷声装糊涂道:“不知娘娘什么意思,或许是拿微臣取笑了。”
点到即止就好,再讲下去大家脸上都不光彩。
可惜周羲宜今日还真不想顺他的意。
这个适可而止的大善人谁爱当谁当,反正她不当。
她逐步走近,面上笑意不减,一身端方气派好似哪个久居高位的大人物,正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徐国公周身上下。
徐国公本就底气不足,被她看得愈加心虚,终于忍不住积羞成怒道:“莫要猖狂,得了些声势便在老夫面前得意。本公告诫你......”
周羲宜似乎心不在焉,完全没在听他说的是什么。
她安静瞧着徐国公身上的衣裳,忽地冷不丁开口道:“国公爷好眼光。”
......这是耍什么花招?
徐国公话被打断,一时噎在原地,梗着脖子看她。
“楚州锦缎,”周羲宜笑了笑,向他真诚点评道,“您挺会挑。”
楚州锦缎织纹细密,费桑蚕劳绣工,造价不菲,多是砸钱只为听个响的富贵人家才能追求的用料。
徐国公被她这么一讲,下意识便想要伸手遮掩衣裳,反应过来自己失态后又赶紧把手放下,朝她吹胡子瞪眼道:“怎么......”
“您手上的玉雕合香串珠也不错。”周羲宜又道。
徐国公不自觉地又把手串一挡,不想叫她有机可趁,对玉雕串珠也大做文章。
周羲宜见状只不痛不痒地把视线挪开,目光继续往他身上别处游走。
“您靴子也......”
徐国公听得脑门突突直跳,恨不得一个跨步上前,捂住她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够了够了,你有什么话都给老夫直说。”
偏要左一句右一句故弄玄虚,吊得他一颗心不上不下,气都喘不顺。
“要直说什么?”周羲宜蹙眉问道,一副极好奇的模样。
“你.......”徐国公颤抖着手指想要发火,气得青筋暴起,吭哧了半天也不知该从何处挑她不是。
真不经耍。
周羲宜见他如此容易便恼得暴跳如雷,不由心中恹恹,终于收起了懒散神色,朝他漠然道:“长泽县令何时释放陆家商队?”
东平定都于长泽,长泽及周围诸县则合称为京畿,归京兆府管。
徐国公本事还没大到能够随意差遣京兆府尹,当时派去客栈抓人的差役,是出自长泽县县衙。
徐国公恨恨啐了一声,避而不答。
也行。
周羲宜不怒反笑:“不急,总归真相会水落石出。您说是吧?”
徐国公听完这话,闷声瞪眼瞅她片刻,忽地用力一撇袖袍,板着脸从她身边走过:“臣与娘娘话不投机,便先行半步。”
“且慢,”周羲宜平静道。
才走出几步的人身形一滞。
“方才我还没夸完呢——国公爷眼光不错,用物都挑得极好,想来日子过得很不错。”
府上也应当有不少钱财罢,只不知都是凭什么途径聚敛而来。
徐国公正背对着周羲宜站在原处,明明是恭维的好话,他却听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好似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唇瓣不自觉地颤动。
周羲宜把话说完后也没再理睬他。
她动作不疾不徐,轻轻巧巧地拂了拂裙摆,便抬步上石阶,径直走进侯府。
此一时。
彼一时。
下午她被周洮派来的一众粗使家丁强硬从院中带至厅堂。途中遇见的人要么眼观鼻鼻观心,装作看不见;要么小声指点,拿出事的大小姐来唠嗑。
夜晚她得了受封的旨意再回厅堂,每个瞧见她的人都恨不得远远就凑上前来,在她面前露个脸,再笑眯眯行个礼连说几句好话才肯退下。
周羲宜听得腻烦,索性一句也不应。
顾三站在庭院前,见周羲宜走进来,便默声站到了她身后。
京城显贵皆知,顾三在外行走,代表的就是天子的态度,周洮瞧清他的举动不免更加得意。
“为父的好女儿来了。”他朗声笑道。
“......”
周羲宜其实很想跟他说,您别来沾边。
他这亲亲热热的话实在很容易让她起一身鸡皮疙瘩。傍晚时脸上挨巴掌的痕迹还未完全消退,那处似乎又隐隐犯痒,要她费好大的劲才能抑制住想伸手去揉的冲动。
“侯爷。”周羲宜温声道,连声父亲也不想叫。
其实在重生的这些天里,她对自己的过往都很少去回忆,也懒得多计较,不像前世那般总想着拖所有人一起下地狱,连诛九族的事都敢干。
因为是觉着人生苦熬,既然白拣来了一条命,就应该多用来想点好的。
可没成想,周洮竟每次都有本事叫她重新低看。
念及此处,周羲宜觉得自己的脸颊好像更痒了。
“来来来,”周洮平日里几乎不在周羲宜身上费心思,这会儿更没发现她话里的称呼不对,“我去把成业唤来,趁你入宫前我们一家子再叙叙感情。”
周羲宜不着痕迹地避开他拥来的手臂。
她朝顾三看了一眼。
顾三会意,上前拦住周洮:“侯爷自重。”君臣有别。
周羲宜后退一步,低眉轻声道:“其实还有一事,我方才忘记与您说了。”
周洮意外被顾三拦下,正紧锁眉关,有所不满。
却见周羲宜抿了抿嘴,像极为抱歉:“陛下说,我初入宫便封贵妃,论理不合旧制,怕叫人闲话。”
“无妨,我永昌侯府定会不留余力,助你在宫里站稳脚跟。”
皇上现在宠爱她就行,周洮不介意说些好听的话来哄哄这个大女儿。
“那便好,”周羲宜点头道,“怕朝中有外戚乱政的话,陛下说叫弟弟多等几年再考虑入朝为官,想必您也是能理解。”至于等几年到底是几年,这个就说不准了。
再者,天子言暂不入朝。
就算真有一日可以为官了,也容易叫旁人避而远之。
周洮一下子便听出这话对于他心心念念的周成业的仕途会有怎样毁灭性的破坏。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周羲宜,先前的好脸色彻底维持不住,目眦欲裂骂道:
“逆女,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你怎么敢,怎么敢如此......”
陛下哪会如此对待宠妃母家,分明是这不孝女在皇上面前说成业坏话。
“大胆!”顾三目光冷峻。
他一声令下,底下人直接把周洮押回他自己房中,任他怎么费力扭曲都无用。
这情状倒有几分眼熟。
像下午的时候,周洮强硬地叫随从把周羲宜关去柳姨娘房中一样。
父权压制子女,君权压制臣子,二者皆不容许有任何质疑。
周羲宜神色平和。
她看着周洮往自己的方向连连谩骂,下人远观不敢上前。
她竟心中波澜不起,毫无前世成功报复的快感,好像永昌侯府已经对她失去了意义。甚至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还不如在宫里,跟那个脾气古怪还看上去常有杀气的顾忱继续互耍心眼来得有意思。
桑月怯生生地唤了一声小姐。
周羲宜这才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负面情绪已经重到能吓着身边人。
她缓了缓,安慰般地朝桑月笑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