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桑月在顾三带来的马车边等着,在周羲宜走近之后一眼就看到了她受伤的脸颊,“怎么会成这样?”
“说来话长,”周羲宜坐进马车里,“脸肿起来了吗,瞧着会不会很明显?”
“有些红,但是还不肿。”
那就好,周羲宜舒了一口气。
她记得顾忱还挺在乎旁人美丑的,要是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上叫他觉得失礼那可太不值了。
“我现在就去买些膏药,先给小姐敷上。”桑月眼里的担心满得快要溢出来。
周羲宜有些迟疑。
她找来铜镜,大致打量了一下自己,觉得勉强还算能看。
想着别耽误救陆姐姐他们的时间,也有初印象不给顾忱留下满身膏药味的的小心思,她还是拒绝了桑月的提议,暂且忍着脸上隐隐作祟的痛痒,叫马车夫赶路直奔宫门。
*
宫中。
顾忱还是对着方才那本书,但已经没心思看下去了。他手里把着一对核桃,越盘越快。
陪在一旁的康全走上前给他倒水,还笑眯眯讨巧道:“陛下这对核桃成色已经盘出来了,和从前瞧着明显不一样。”
顾忱低头一看。
掌心里的核桃色泽红润,质感近乎玛瑙。
盘这么长时间,确实该有变化了。
他点头认可康全说的话,耐心地垫了张绢布,把核桃放在桌上,转着面欣赏自己的杰作。
宫人低着头进来行礼,打破殿内的一派宁静。
“陛下,永昌侯府的大姑娘到了。”
顾忱停住了给核桃转面的动作,心思不知落到何处,屏息凝神片刻后才抬起头,视野从面前的紫檀木桌推移到远处雕花镂空的拱门。
“宣。”
铜炉沉香,菱格雕纹的外门向两侧敞开。
少女穿着一身藕粉色长裙,款步走进垂帘,穿过拱门后走入里间,恭恭敬敬地跪在主位前,左手压右手,顿首行了个周全的大礼。
顾忱默声看了一会儿,才开口叫她免礼。
周羲宜应声直起身子。
“抬头看朕。”顾忱皱眉,发觉她一侧脸颊红得古怪。
周羲宜暗叫不妙,没想到怕啥来啥,顾忱还真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现在的脸上了。
“怎么回事?”
平日里哪个臣子不是规规矩矩,妥帖收拾好了才敢入宫面圣。习惯了的顾忱完全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见到有人脸上顶着个巴掌印走进来,更没想到这人还是最爱漂亮的周羲宜。
“陛下恕罪,臣女在进宫前和父亲起了争执。”
那便是被周洮打的。
顾忱盯着她脸上明显红了的一块看,那处把她原先秾艳夺目的眉眼都衬得可怜起来,像个怯生生的受了委屈的的粉桃子。他心里头没由来地冒起了火气。
周羲宜她不是能耐得很吗?
都敢胆大包天叫江山易主,怎么还能在自己家里让人给欺负成这样。
“这就是你找到朕头上的理由?”语气极其不善。
“臣女不敢,”周羲宜分得清顾忱吓唬人和真动怒的区别,赶紧伏身请罪,心里纳闷他怎么一下子情绪变化这么大。
“为什么写半张纸送进宫里?”
提及正题,周羲宜不由郑重起来:“如陛下所见,臣女斗胆想毛遂自荐。”
“臣女因偶然识得行走在外的商队,得知照水县竟有一伙恶行伤天害理的贼匪,其中逃出来的伤者蒙友人信任交给臣女诊治,这段时间费了苦功,解出了贼人用的毒药组方,便想献给陛下,以尽臣子本分,表忠良之心。”
大段废话,根本没说出她的真实目的。
顾忱敲了敲桌案:“另外半张呢?”
周羲宜再次伏身顿首,“陛下恕罪,臣女其实还有一事想求陛下。”
这回倒挺实诚。
顾忱正想听她要的到底是什么:“直说。”
“今日徐国公从客栈带走了臣女结识的商队数十人,并声称臣女与外县贼匪勾结,把他们窝藏在京城。臣女不愿平白受人冤枉,便想斗胆向陛下求一个内廷亲审本案的恩典,还大家一个清白。”
顾忱没想到她想要的就只有这么简单。
“你说冤枉就是冤枉了?要是人人都到朕面前叫苦,朕是不是还得把全天下的案子都拿来重审一遍。”
周羲宜低下头,有些摸不透顾忱的心思。
他都派暗卫到客栈跟着了,哪会不知道这事有猫腻,为什么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毒草在黑市泛滥,非擅识草木之人难寻出处,臣女愿竭尽所能为陛下分忧,清掉这一桩桩隐患——求陛下看在鄙薄之力的份上,赏臣女一次恩典。”
给个机会吧阿忱哥哥。
顾忱闻言没有说话,片刻后才有反应,抬手示意周围人都退下。
等见到殿内只剩下他们俩人后,他才慢吞吞地站起来,走到正跪在地上的周羲宜面前后停下脚步。
笑着弯下身,伸出有些冰凉的手,轻轻拍了两下她的颊侧,声音温和极了,像是要蛊惑她把藏在心底的秘密全都倾吐干净:
“别说恩典的事了。你先告诉朕,你怎么知道永昌侯府里帮你的是人是从宫里来的?”
拍脸的动作像在把人当只宠物一样逗弄。
周羲宜看着眼前神态陌生的顾忱,心底有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她根本不敢细想,一想便全身发凉,好像有股寒气从脊柱骨直直冲向天灵盖。
“当时我被父亲关禁闭,能在侯府里安排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消息递给我,还不怕徐国公之流的报复的人,我一时间只想到了宫里。”
“只因为这个?”顾忱神色淡淡,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
但不管他信不信,周羲宜都不可能承认其实是因为她先前在客栈看到了前世见过的宫廷暗卫。
“那支商队为什么会被徐国公带走?因为他们写了封状书。”顾忱眉眼舒展,“你知不知道,那封状书写了什么,又交给了谁?”
“那封状书当是检举照水县县令与贼匪勾结,谋财害命。后来应该交给了御史范大人。”
周羲宜不敢在这件事上撒谎。
他看上去知道的东西比自己原先想象的要多许多,跟他说假话反倒容易弄巧成拙。
“递状书之前你知不知是要交给范丰茂?”
“知道。”周羲宜如实回答。
顾忱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像在琢磨什么事情。
周羲宜心中惊疑不定,僵着身子维持镇定。
如果她方才的猜想是真的,那自己今夜恐怕要有危险。
都是好几年的枕边人。
顾忱看见她的小动作,也能猜出心思:“很紧张吗?”
既然被他挑明指出来,周羲宜索性就完全不再掩饰。
反正问就是第一次见天子太激动,她极其坦率地对着顾忱连连点头。
顾忱见状轻轻叹息,像是无奈极了一样,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道:“别紧张。”
周羲宜:“......”
谢谢您咧现在更紧张了。
顾忱明显是口不对心,一边随意安抚,一边继续毫不收敛地盯着周羲宜。
其实他先前问顾三的话并非闲来无事。
他清楚宫中暗卫的能力,不觉得他们会废物到递个消息顺便也把自己的来处都给泄露出去。
周羲宜很难猜到宫里。
除非,她认得这些暗卫的脸。
所以今夜他想试试周羲宜。
——她会不会也得了这重生的机缘?
可是试了又不像。如果周羲宜是重活一世,她应当知道前世的范丰茂是因病暴毙。
准确地说,是被迫因病暴毙。
范丰茂曾经写过许多民重君轻的文章,被先帝褒奖数次。他当年为了周羲宜清算徐国公一派时,发现范丰茂替徐国公拦下许多脏事,便有意清算,但又考虑到先帝赏识,所以仍在面上留他清白,暗地里直接叫他“病逝”。
顾忱处理政事从不避讳周羲宜。
周羲宜既然贪图权柄谋划许久,肯定会在一旁偷听清楚。
怎么还会今生犯傻,自投罗网地把状书交给范丰茂?
顾忱想到这里便坐回主位的圈椅,用力按了按自己的眉心。
更何况,他是死后才来的这一世。
周羲宜贵为太后,亲手扶持幼帝,应当没人能动摇她的地位,怎么可能叫她这么早便跟着下黄泉。
想必还是自己因旧事惶惶不安,以致杯弓蛇影了。
“陛下?”周羲宜跪在原地,仍执着地想讨一个翻案救人的机会。
“蒙昧草被你圈起来,当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味。天下擅草木之人的确不多,但也并非没有。朕既已知药草名字,为什么非要用你?”顾忱暂且不追究重生与否,但也不想让周羲宜轻易得偿所愿。
“臣女外祖家居于我朝与大黎边境,大黎山峦叠嶂,瘴气多喑,草木品类繁盛,祖上流传下来的本事叫臣女自信能为陛下分忧。再者毒侵人体,救治时机不可拖延。陛下遍寻天下能人,不如捡面前一个现成的。”
周羲宜恨不得把道理都掰碎了、揉烂了直接塞到顾忱脑袋里,告诉他自己是个多好的选择。
顾忱眼角弯了弯,似乎是在笑。
他觉得这样拿着个若即若离的目标逗弄周羲宜也怪有意思的。
“先平身吧。”站起来继续凭他消遣。
周羲宜闻言起身。
没想到跪久了腿有些麻,要站起来的时候重心不稳,控制不住地身形摇晃。
原本正疏懒靠着椅背的顾忱瞳仁一缩,几乎是本能反应地向前挺身,搭在扶手上的手臂,根本没经思考就已经抬起想要过去扶她。
周羲宜眼疾手快,自己伸手撑住地面,止住了踉跄
在站直身子后还不忘低着头,恳请陛下不要怪罪她方才御前失仪。
礼貌得简直叫他不习惯。
顾忱若无其事地靠回椅背,把手重新搭在椅边,庆幸及时收回了动作,没叫她发现异样。
“陛下可否允了臣女的请求,令内廷亲审本案?”周羲宜一直记得要救陆家商队,听见顾忱准许她平身,以为会好说话一些,便继续提起此事。
顾忱正后知后觉地对自己方才的反应感到羞恼,再看向周羲宜时目光有稍许愠怒。
“就算如你所言,能替朕分忧。若朕依旧不同意由内廷亲审,难道你便要抗旨不尊,抵死不为朕效力?”究竟是谁给她的胆子和自己谈条件。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周羲宜心里清楚顾忱说得没错。
当铡刀真正逼到脖颈上时,再不情愿的事也能叫人情愿。
她无言可对,在沉默中又屈膝跪了回去。
顾忱神色冷淡,却在见到周羲宜脸上顶着个巴掌印屈膝下跪的模样后,目光愕然一沉,匆忙地把眼帘垂下。
他忽然就有些不明白,自己这为难的到底是谁。
眼前这个周羲宜已经不是前世那个蛇蝎毒妇,他心胸狭隘地一直和个小姑娘过不去,怎更像是在自寻烦恼。
更何况,令内廷亲审照水县一案本就是他想要做的。
这个要求不过分。
周羲宜跪在地上听顾忱久久不言,心里已经开始去想别的法子。
徐国公还堵在侯府里,陆家商队也人不见踪影,她到底还能做些什么。
顾忱还在迟疑,沉默地盯着她。
几番犹豫中竟是想起那夜荒唐一梦,他从国公府里强夺周羲宜。
少女娇俏的面庞只该被锁在他的金殿里,陪他沉沦爱/欲,与他抵死缠绵,来偿还前世难消的心头至恨。
不对,顾忱的手指忽然用劲蜷曲。
他到底为什么要留她一命?只有倒在鸩酒下的周羲宜才会真正乖巧。
择日不如撞日。
不如便在今夜杀她好了
顾忱想到这里,好像终于做出抉择一般如释重负,平和地弯了弯眼。
周羲宜仍旧低头跪在地上,承受着上位者久不挪动的目光,弓起的脊背隐约发颤,像敏感的小动物察觉到周围环境不对后迅速炸毛。
她忍不住觉得此时的情境极其怪异。
明角灯里烛光正轻轻跳动,挠得人有些心痒。
傍晚时顾忱打开的窗户还未合上,风把殿边汉方瓶里的三两花枝揉得不敢抬头。黄花梨木桌案上盘着一只听话的玉鹿镇纸,稳当地守着风里的半张药方。
这殿里阒寂无声。
究竟是,哪来的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