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歌散尽,觥筹倒伏,罗袖与珠翠头面都被收敛。
寿宴已到尾声,众人各自归家。
马车在永昌侯府前停下。
周羲宜才刚下马车,就看到附近有个青衣少女。她双手于背后反握,站得挺直,目光看向这边,像是在等人。
是陆妙竹。
她怎么来了这里?
周羲宜招来小厮让他去报一声,说自己落下了东西要过会儿才能回府。
看见周洮几人的背影消失在入门的转角处后,转身就直接跑向陆妙竹,脸上还挂着乖巧的笑容。
陆妙竹看见周羲宜奔来的身影,张开手去接住她。
“姐姐来找我的吗?”
“是来找你,我可以耽误你一会儿时间,与你商量件事吗?”陆妙竹认真道。
“当然可以!”周羲宜露出一对梨涡。
“不过——此事还算有些复杂。方便的话,我们找个地方细说。”
*
茶楼纱窗帘卷,水枕香细。
入门可见排排的桌椅,三三两两地坐着各色人物,墙边挂着名士的字画。
墙的另一边则单独地摆了一张小桌,桌上放着一块醒木,桌后站着一个穿长衫的说书人。
他手里拿着一只十二骨的纸折扇,正讲得表情生动,绘声绘色,惹得茶楼一层里的大多数人都在聚精会神地看向这里。
陆妙竹把周羲宜带进这茶楼。
她们跨过门槛后就径直往里走,绕开拐角处的盆景,直上楼梯。
到了二楼后又穿过长廊,入了其中一间包厢。
陆妙竹替周羲宜拉开椅子,解释道:“我先前来这的时候,发现这儿环境不错,又不会过分冷清。”
周羲宜拉着陆妙竹坐下,又环顾四周。
包间里茶具齐全,风起时有隐隐约约的茶香。
她们坐在其中,说话时不需要用太大的音量便能让彼此听得清楚,不说话的时候还能够听清一楼说书人抑扬顿挫的声音,以解闲情。
的确是布置得高妙。
“你还记得,我上次跟你提过一句的事情吗?”陆妙竹倒了一小杯茶放到周羲宜面前。
“照水县?”周羲宜来了精神,这事她也一直挂念着。
陆妙竹眼含歉意:“先前我觉得不该把你牵扯进来,但是现在,我看父亲他们实在没有办法了,就自作主张,想来找你问问能不能帮忙。”
“我如果能帮上忙那当然是再好不过了,姐姐快说。”周羲宜催她。
陆妙竹明明在来这之前就已有了决定,但是真正说出来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抿嘴迟疑了一瞬。
正好楼下的说书人在这时把桌上的醒木响亮地一拍。
“啪——”的一声。
好像在提示接下来要说的话即为关键。
她张口道:“......我们在来京途中救下了一个照水县逃出的伤者。
先前数日父亲他们已经为这人找了几个郎中,都说像是用了毒草的症状,却又分辨不出具体是哪一味。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我想起你过去常搜罗百草,便想来问问你。”
“解毒草?”周羲宜从话里总结出需要自己来做的事情。她脸上的神情显然正色许多,皱起眉心暗自寻思。
该说不说,这个忙她或许真的能够帮上陆姐姐。
*
与此同时。
茶楼二楼的另一间包厢里,也坐着两个正在说话的人。
不过和周羲宜她们不同的是。
这间包厢显然要更加宽敞华贵许多。
包厢的四角还守着多个神色凛凛的随从。
茶桌前。
一身竹青色直裾袍正对坐着一身暗紫色常服。
齐王笑眯眯道:“此处环境还可以,臣与陛下有一段时日未见了,约在这里正好。”
顾忱给自己倒了杯白水:“方才在肃王府,你是吃酒吃不够吗,偏要再来喝茶。”
“非也非也,”齐王插科打诨道,“品茶之意不在茶,而在于体察民生、与民同乐。陛下难得出宫一回,当然不能浪费。”
顾忱瞥他一眼:“理由倒冠冕堂皇。”
正好传来了楼下说书人独特的洪亮声音。
“我们继续来说那《水浒好汉传》.....”
“不过这说之前啊,还是得要照例先感叹一声——伏惟我朝当今圣主恩德不可胜量。”说书人一边嘴上不停,一边朝皇宫的方向做了个拱手礼。
包间里的两人同时听见了这话。
顾忱的端杯的动作一顿,看向包间外。
齐王稀奇地挑眉。
他也没想到,自己这顺手挑中的茶楼里,说书人竟然如此上道。
在说书之前还正儿八经地先敬颂皇恩。
他顿时就来了兴致:“要不我们也听听?”
顾忱闻言颔首。
“或许现在有些新来的客人,听到这里就会忍不住纳闷了,说个书而已,怎么就要谢过皇恩。”说书人继续道,“诶!有这个想法的人,您且耐心听下去,这正是本书的奇特之处。”
“——这《水浒好汉传》在前朝被列为禁书,多亏了当今圣上宽厚,我今日才有幸能讲给各位。”
座下传出交头接耳的杂声,似是被说书人寥寥数语勾起了好奇心,都想听一听这前朝禁书讲的是啥。
包间里。
齐王跟着吹捧道:“陛下宽厚豁达,不忌草莽杂书,大气风范为我东平之福。”
顾忱没理睬他这天花乱坠的虚话。
说书人把手里的折扇一合,便直入正题:“上回我们讲到,武松不信那酒家‘三碗不过冈’的话,左一碗右一碗,足足喝了十八碗,抓起梢棒就出了店门。”
“眼见那日色渐渐坠了下去,武松酒力发作,踉踉跄跄,走到乱树林边,撑不住就在一块大青石那里躺下来,把梢棒倚在一边,就要睡下,却忽然发起一阵狂风来。”
“原来啊,这世上云生从龙,风生从虎,刚刚那一阵风过去之后,乱树后扑的一声响——竟然是跳出了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来!”
底下有不少人在听到这里时,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武松见了,大叫一声‘呵呀’。”
说书人声色俱佳,绘声绘色地描述起当时场面。
他手中握着折扇频频比划,再配合嘴里惟妙惟肖的各种仿声,把那大虫的一扑一掀一剪、武松的一惊一闪一敲梢棒以及猛力打向虎头的那几十拳头,全都活灵活现地讲出来。
一楼的茶客听得着迷,时不时发出阵阵惊叹。
二楼的包间与说书人离得远些。
但也能感受到讲说场面的惊心动魄。
齐王叹道:“好一个打虎英雄,一通尽显神威,叫人听得都觉着胆寒,分外入迷。”
顾忱点头:“虽说是杂书,但也有可取之处。”
齐王听到这话,回头看过去,见顾忱神色真是一本正经,忍不住就笑起来。
——他这好大皇侄怎么还是一如既往地矜持端正,如今连听个书都能煞他风景。
顾忱没管齐王的揶揄神态,继续听着楼下说书。
说书人继续讲起武松的遭遇。讲这打虎好汉名声传开,在衙门里当上了都头,又见到了嫡亲哥哥武大郎,识了兄嫂夫妇俩,以及之后种种事情。
齐王的爱好广泛,了解较多,见顾忱当下还算耐心,便顺道为顾忱介绍此书的其他内容。
“这本《水浒好汉传》,主要是在讲各方能人志士因当地恶霸或者贪官污吏逼走陷害,而被迫上梁山的经历,后来好汉齐聚忠义堂,组成了一支义军。”
顾忱听说书先生把这打虎英雄的形象讲得跃然于眼前,再结合齐王方才的补充,很快就意识到这本前朝禁书的独特所在。
他想起自己从前读过的文章,忍不住轻叹道:“‘民足则怀安,安则自重而畏法。’”
先贤所言,诚不欺我。
然而当下正有一桩官匪勾结、危害民生的勾当摆在面前。
顾忱思及这茬就没什么心思继续在茶楼悠哉游哉地听书。
他瞥一眼窗外。
虽然还是朗朗青天,但已经过了午后最热的时候,日光温煦,大概再晚一会儿就要向暮色过渡。
时辰确实不早。
今日在宫外待得够久了。
顾忱放下杯盏,与齐王再闲聊几句便提出告辞。
侍从拂开帘子,打开屋门,两人先后走出。
可没想到顾忱才在长廊上走了几步,忽然就又停住了脚步。
他立于长廊中间,迎面碰上两个并排而行的少女。
一个是青色布衣,他对这人没什么印象。
而另一个,还穿着方才宴会时的暮山紫色襦裙,正眼里亮晶晶地与身边人说话。
*
周羲宜在包间里已经听陆妙竹说清了大致的经过。
陆家商队途径照水县救下了一个从山匪手中逃出的伤者,此人的指证可作为本案的重要证据。
她应下了陆妙竹的请求,正要出门去客栈看看伤者的情况。
谁知意外地在长廊里遇见了顾忱和齐王。
周羲宜:“!!”
震惊,果真是好运会偏爱有准备的人。
先前琢磨的仪态竟然这么快就有了用武之地。
她见顾忱与齐王都是身着常服,跟着的侍从也是粗布麻衣,料想他们是隐藏了身份的微服出行。
于是便浅浅伏身,翩翩行了个小礼,“两位老爷万安。”
陆妙竹只当这是哪户权贵人家,也跟着低头。
顾忱言简意赅地应了一声好。
就径直从长廊里穿过,没有片刻停顿地快步走下楼梯,直接出了茶楼。
齐王步履匆匆地跟上去,忍不住打趣道:
“陛下您也走得忒快,就跟身后有洪水猛兽追着您一样。”
顾忱停住脚步,回头定定地看着他。
齐王被他这眼神看得心底发毛,毫不犹豫就改口,面色极其诚恳地说道:
“是小臣说错话了。”
顾忱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便解释道:“朕是方才听你说水浒,便想到有一案急需处理,才匆忙回宫。”
齐王与顾忱打小相熟,在包间里看他神色,大致已经能猜出他因说到的内容而有所联想,要回宫处理事情。
但就顾忱那老成持重的性子,一般不会与自己计较这些玩笑话。
方才怎么就忽然变得那么神色阴沉,还特地把回宫的缘由多余强调一遍。
齐王暗自稀奇,觉得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细枝末节。
顾忱没再管齐王的想法,直接转身登上了马车。
他觉得自己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
他的确走得急。
是因为要回宫处理事情。
和意外遇见的周羲宜没有一点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