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方才还是日出东方,正照得晴天昭晖朗朗。
转眼间怎又成了日薄西山,铺天的晚霞正照长亭,暮云虽聚还散。
两轮的日升又日落实在太匆匆。
*
似乎只过了一晃眼的功夫。
就到了肃王妃寿宴的当日。
顾忱这回要亲临肃王府,是将被写进实录的事情,以示君主对宗室的恩泽和亲近,是故非同平常。
掌管礼事的公公好早便候在殿内,恭恭敬敬地请问要穿哪套常服。
顾忱想起前世初见时周羲宜穿的是桃红色襦裙,他的视线扫过与桃红色最相称的朱红色,只停留了一瞬,很快就又掠过去。
手指直接越过朱红色,在别的颜色上顺其而下抚过一遍,然后随意地停留在了其中的一套。
*
另一边。
周羲宜还是没能想起来她前世赴宴时穿的是什么衣裳,又因挂念着被陆妙竹谨慎提起的事情,一直没有心思继续纠结于衣着打扮。
于今日晨起时,她顺手挑了一条暮山紫的襦裙,瞧着还算灵秀端庄,就直接出了门。
几人收拾稳妥后坐上马车前往肃王府。
侯爷周洮、夫人邱雁和嫡子周成业同坐一乘大马车,走在前面。
周羲宜和周毓珍坐另一乘,跟在后面。
后面的这乘马车上,两人神色各异。
周毓珍双手抱胸,神色不耐地打量着周羲宜,像是极其不情愿要和她同乘。
周羲宜闭着眼睛靠在软垫上,权当作没感受到她的厌烦。
肃王妃寿宴这回办得隆重,京城里有些脸面的人家都接到了帖子。此时都坐着马车往肃王府赶去,大街上可谓十分热闹。
周羲宜她们坐的这架马车规制较小。
有一乘马车在他们之后,车里坐着的不知是哪家贵人,这人瞧见了永昌侯的标志,清楚这是没什么实权的侯爷,便没耐心一直跟在他们后面。
令马车夫在这段路上与周家这架小马车并排挤过去,然后直接超过他们。
于是长鞭落在马匹身上,马匹惊啼一声,亢奋向前冲去。
周家的马车夫被这动静吓到,急忙用力拉绳子,勒住自家马匹使它不受惊,同时又向侧边避去,给这后边的马车腾出道来。
一连串急动作使马车重重颠簸几下,车里的人也不由地跟着摇晃。
周毓珍正接过丫鬟从包袱里拿出的铜镜,想要再看看自己今日的妆面。
却因这陡生出的意外坐得不稳,身子向前晃去。
手里的铜镜直接砸到一边的周羲宜身上,然后又咯噔几声滚落到座位底下。
周羲宜既被马车颠得晃荡,又被铜镜突然砸中,忍不住低低地倒抽一口凉气。
——嘶,无妄之灾。
周毓珍坐稳之后,心里清楚,是自己的失手才让铜镜砸到周羲宜。
虽然自知理亏,但是她绝对不肯在明面上承认,好像一旦承认就会让周羲宜占了便宜,还显得自己没脸面。
她眼珠转了转,想到可以先声夺人,就朝马车夫大喝道:“好你个下流东西,怎么驾得车,生得没心没眼,我回去便叫爹爹重重罚你!”
“二小姐,您错怪奴才了,是方才后面突然冲出一辆马车有,要急着躲.......”马车夫苦着脸回头解释。
周羲宜坐在一旁不说话。
她弯下身,顺手就捡起掉落在这里的铜镜,伸出手递给周毓珍。
周毓珍看着周羲宜这神色淡淡的样子就更加来气,好像自己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重重地把手里的帕子攥紧,又泄愤似的又甩开,就是迟迟不去接铜镜。
周羲宜奇怪地瞥了她一眼,便把铜镜放在两人中间的座椅上。
随她爱要不要。
周毓珍的丫鬟瞧出主子这时候心情不好,又怕铜镜放在中间会硌到她,便上前收起了铜镜。
谁知这让周毓珍蓄积的火气直接有了个光明正大的去处。
她一把推开这丫鬟,指桑骂槐般喝道:“要你多管闲事!贱蹄子,都怨你才会生出各种事端......”
丫鬟连忙请罪,在这狭小的马车里跌跌碰碰地也要跪下。
周毓珍越骂越起劲,好像自己正对的不是委屈极了的小丫鬟,而是周羲宜那张从小到大怎么都难以惹怒的脸,“天天装什么清高,是想端给谁看!”
周毓珍从小到大都喜欢在周羲宜面前炫耀自己有父母的疼爱,不断显摆着自己的幸福。
可正是越自卑,才越是会如此在意。
她怨毒地瞧着周羲宜,觉得自己真的好讨厌她。
凭什么她的脊背怎么也弯下来,从不低头讨好自己;凭什么她明明被爹爹不喜、动不动就挨那疯癫生母的打骂,也能好端端活着,一直不显露出落魄。
更凭什么她还长得好看,像她今天这一身这暮山紫,如果换自己来穿,只会衬得肤色暗沉,整个人老气十足。
“……还故意穿什么紫色,狐狸精,”周毓珍嘴上没把门,借着骂丫鬟的样子,直接就把自己刚刚想到的心里话一股脑说了出来。
“就会勾引人——听说今日圣上亲临,你莫不是还想勾引皇上,真是架梯子上天——痴心妄想!”
对周毓珍来说,深宫之中的帝王就是最遥不可及的存在。拿这个于他们来说近乎是不可能的人物来举例子,其中的云泥之别她觉得是最能羞辱人。
可她没想到。
正是这话,反而让一直没什么反应的周羲宜终于提起了兴趣。
她原本只是懒懒地靠在窗边,闭眼听着这仗着父母偏爱有恃无恐的妹妹在肆意撒泼,突然听到她说她的丫鬟也想勾引皇上。
周羲宜兴致盎然:没想到侯府上竟然有同道中人?
她好奇地看过去,想瞅瞅是哪个丫鬟和她一样志向高远。顺道还很好心地替人忧虑了一把,丫鬟的身份地位不占优势,想真的顺利混进宫,要克服的困难会比她还多。
可是瞧了一圈,也没瞧见一个穿紫色衣服的丫鬟。
只有一个身穿浅青衣裳的小丫鬟在憋着眼泪跪着。
其他丫鬟都在低头沉默,一副不知情、不掺和的模样。
能让他们一致露出这神情的只该是上位者之间的争吵了。
周羲宜心灵福至地低头看了一眼,想起自己今天穿的正是暮山紫。
她好笑地回头,问周毓珍:“你是在说我吗?”
周毓珍瞪她一眼:“我说我的丫鬟怎么了,说你又怎么了——就会惹事情,就会勾引别人。”
周羲宜看了她一会儿。
很真诚地说:“小小年纪,说话干净一些,别什么词都乱用。”
“你凭什么这么跟我......”周毓珍继续骂骂咧咧。
但是她一句话还没讲完,就突然中断了声音。
——周羲宜的手直接毫不客气地拧上了她的脸颊。
周羲宜从来都不是什么以德抱怨的圣人。
在陆妙竹面前,她会装得乖巧。但这并不代表其他人都能够以亲情之名对她肆无忌惮。
“凭你现在打不过我,”她直截了当。
周毓珍这脾气,还真不值得现在的她仔细花心思去对付。
——此时最有效的解决方法,或许只要最粗暴的武力压制。
“唔......你走,你放开我。”周毓珍用劲去推开周羲宜的手。
周羲宜虽然拧着她的脸,但却一直收着力道,没有真正想与她计较。
而周毓珍却是在拼尽大半力气地要把她推开,把自己留长了的指甲也当作利器,直接陷进周羲宜的小臂,留下了好几道掐痕。
周羲宜用余光瞥见自己小臂上的印子,没耐心继续陪她闹下去,索性一次性与她讲明白:
“你是侯府千金,不是骂街的婆子。不要听风就是雨,在外面随便学了几个词,就回来说自己的长姐。假若我的名声真烂了,同在一府的你也好不到哪去。”
“......你怎么敢这么对我说话,你才不是什么长姐,我娘说是你就是赖在我们家里的小蹄子。”
周羲宜闻言笑起来:“你娘都不敢把这话当众人的面说出来,你倒好,还真信了这话。我问你现在,脸皮疼吗?”
“不疼,你放开。”周毓珍嘴硬。
周羲宜想给她个教训,终于不再收着力道,拧着她脸颊的动作用上了两三分力气。
“疼疼疼......你松手,”周毓珍根本吃不得一点痛,连忙就改口。
周羲宜这才松开手,真心劝诫道:
“你要真记得脸疼,就以后干干净净地说话。讨厌我也罢,讨厌其他人也罢,嘴上都别太脏。对别人先放尊重了,别人才会给你脸,懂吗?”
周毓珍根本没在好好听她的话,一被放开就红着眼大声喊要铜镜,急着看自己的容貌有没有受影响。
其实周羲宜本就没用多少力气,除了让她被吓得神态狼狈些,根本瞧不出什么变化。
丫鬟们一阵手忙脚乱,又给她呈上铜镜,又取出马车里备着的脂粉奁给她添妆。好一阵安慰之后,才叫周毓珍终于安静下来。
一旁的桑月显得格格不入,她低头查看周羲宜小臂上的印子,其中有一两条较深的已经破了皮露出血丝,忍不住小声心疼:“小姐,我们要不要找个地方先去上药。”
周羲宜摇头拒绝。
她瞥了一眼小臂,把袖子拉好,将这伤处遮得严严实实,便当作无事发生,继续靠着软垫闭眼假寐。
——对于周毓珍方才脱口而出的那些话,她好像真就一点儿也不在乎的样子。
*
而他们此行的目的地——肃王府上。
此时已经备好了寿烛荣煌,也有金振玉声同奏。
礼乐具齐,冠盖云集。
华堂即将开始盛宴,屏风深深正映着花团锦绣。云衫侍女小步绕场,倾备素酒,揭开帘幕带着香风拂动。
王府门口。
一个衣冠楚楚、眉目清秀,腰佩金玉的青年男子阔步走来。
他与肃王府上负责招待宾客的小辈相互见礼后,就径直走向画堂一侧,那处已经有许多着锦袍玉冠的公子哥聚集。
其中有个公子哥眼神极好,瞧见这人过来,还隔着一段距离,便笑起来招呼道:
“……承言兄,你可算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