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忱看到徐国公也在其中,正匆忙地弯身行礼,诚惶诚恐等候着旨意,脸上的横肉堆叠。
他盯着这张此时无比恭谨谦卑的脸,莫名就想到它转头又会怎样贪婪地去盯着周羲宜。
一时之间越瞧越不顺眼,干脆就想直接驳回徐国公举荐的张瑞。
“张瑞此人......”不可用。
顾忱话才讲到一半,就又想起上一世。
徐国公是贪财好色之人,又性情嚣张狂妄,把柄并不难找到。而他之所以肯纵容徐国公这么多年,就是想顺藤摸瓜,弄清楚老国公给他留下的人脉,挖出其他那些藏得圆滑又不露出马脚的朝廷蛀虫。
上一世他依照布局,原本是想批准徐国公的附庸张瑞南下巡盐,借此挖出南边与他们勾结的官员。
可偏偏在老肃王妃的寿宴上,遇见了周羲宜。
……然后便是全盘打乱。
驳回徐国公的举荐,翻出他的罪证,一一罗列,声厉色疾地下旨驳斥,转眼就直接将他抄家下狱。
皇宫里马不停蹄地连着下了一道又一道命令,这前所未有的雷霆声色也打草惊蛇,让顾忱损失了不少暗线,原本就快要浮出水面的鱼又重新潜缩了回去。
起先顾忱觉得,这点代价能换来簌簌少受些委屈,是再值得不过的。
可后来呢?他为了周羲宜驳回举荐,乱了筹谋,坏了布局。
而周羲宜以怨报德,说自己既然帮她当上了贵妃,不如再帮她当上太后。
......听听她这讲的都是些什么话。
简直就是狼心狗肺,其心可诛。
顾忱想到这里就忍不住动怒。
方才已经说了一半的话,就直接在这一念之间,意思生生变了个天翻地覆。
张瑞此人“......可用。”
帝王私下里心绪再复杂,也仍旧在面上保持着平静。
寥寥几字,就给南书房里争论不休的场面定下了结局。议事的大臣们全都伏下身,齐声行礼,高呼圣明。
先前那屡屡顶撞徐国公的年轻文官虽然瞧着还是神色忿忿,但也不敢多说一句,甚至都不敢抬头去看桌案后那人的脸色,怕自己鲁莽的话语会让帝王心生不满。
与他秉持相同观点的几个年轻臣子亦是如此,都避着不去看徐国公及其附庸这时趾高气扬的模样,只能在心中反复念着几句话来安慰自己。
——陛下这么做一定有陛下的道理。
而这位自知确实是有他的道理的帝王,心其实里也不大爽快。
明明清楚此时准了徐国公的举荐,是有利于长远的一步,可却还是忍不住存有芥蒂。
顾忱冷眼瞧着徐国公几人得意地相视而笑。
他们几十年养尊处优吃得肥圆的脸面上,正舒展开像沟壑般深浅不一的褶皱,眼睛眯成缝一样也透着浑浊的精光。
先贤云,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桌案之后的上位者把目光淡淡地扫过去。
此时这些个自以为圣眷正浓的臣子,来日清算的时候,一个都逃不掉。
*
但不论后续如何,今日的议事总算是到此为止。
南书房中的臣子在行礼后陆陆续续地退出里间,穿过雕木镂空的拱门,向垂纱的帘幕后后去。
顾忱在草草地看了这些官员几眼之后,就又很快收回了视线。
因为觉得实在是神态丑陋,根本不想再多瞧下去。
他把视线转回面前,顺手捞起桌案上两个红亮核桃,置于掌上轮旋盘玩。
正是闲下来之后的散漫出神,却又忽然在回味时感觉不对:
??
他方才想什么?就只因觉着小人得意的神态不堪,便放弃了观察细微末节来获取更多信息的机会?
虽然此事无关紧要,当下也不是非观察不可的时候,可顾忱仍是奇怪自己哪来的这毛病。
他自小学的便是君子礼数,要温和疏离,要冷静从容,不能喜形于色,不可浮于浅表。
前世同一时候的顾忱便不会太在意旁人的姿容神态。是以他此刻会对自己心生如此重的疑虑。
顾忱:从前还不知道,朕会是如此肤浅之人?
几乎是在电光火石之间,他便想明白了缘由。
——又是周羲宜。
她极其爱美,连带着也要求他齐整打扮,理由只有简简单单一句,“不能惹得她眼睛不快”,入宫后几年里硬生生地将顾忱带出了眼光刁钻的毛病。
后来的顾忱不仅会按时窥镜自省,还会要求自己的身边人也注意仪态美丑,慢慢地好像也能从这规矩习惯里寻到妇唱夫随的趣味。
想着他们是一对眷侣,本就该如此默契。
还有周羲宜喜爱穿的绯红,顾忱也命尚衣局依照她的衣裳,给自己制了许多套,然后故作无意地换上,自得其乐地走过去,与她并肩而立。
诸如此类的小心思,他暗地里还做过很多。
如今回头忆起这些事,百般复杂的情绪逼到唇齿边最终只是化成了一句:
......给她惯的,都是给她惯的。
顾忱垂眸想着,掌上盘着核桃的动作无意识地加快,手指弯曲又伸展,推顺着两个核桃疾速盘旋,好像正衬着此时心中的波澜起伏。
总归上一世已经过去,前尘种种,就全当作拿去喂了只白眼狼。
有幸重活一场,他绝对不会再重蹈覆辙。
这一回,就该换作是。
——他来杀她。
方才他准许了徐国公举荐张瑞的奏请,也相当于是给徐国公再添荣宠。
永昌侯周洮目光短浅又刚愎自用,见状或许会更加眼热,为了他那不学无术的好儿子,急着要把貌美之名远扬的大女儿送去给徐国公示好。
顾忱沉默地看着前方,目光不知聚焦在何处,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答地叩着桌案。
在心中用极其古怪的语气,阴冷地,幽幽地,好像在遥遥隔空地,对着京城里宫墙外的那位少女说话:
......周羲宜,祝你好运。
*
周羲宜忽然就浑身一凉,鸡皮疙瘩起来,急匆匆拾起帕子,捂住下半张脸,同时扬起袖子遮挡。
“——阿嚏!”
打了好大一个喷嚏。
桑月看见后走上前,要给她披上一件轻薄的纱衣,“虽说现在已经入了夏,但姑娘坐在窗边,有时候风大起来也吹得慌,不如披个外衣挡挡风。”
周羲宜摆手示意用不着,她还没那么虚弱,方才吹着庭院里的风也并不觉得冷。就只是莫名地打个喷嚏而已。根本就没必要把这放在心上,让桑月可以把这薄衫收起来。
说罢她便回头,正要继续着去看窗外景色时,余光里瞥见桑月手上颜色清亮。
周羲宜心思一转,就开始寻思起几日后赴肃王妃的寿宴时,要穿什么色的衣裳。想要在那日引起顾忱注意,哄好这皇帝,不得是先拿出诚心准备一番。
于是乎说干就干。
主仆俩打开衣柜,各色的衣裳顿时就呈现在面前。两人沉默,看着衣柜一齐陷入纠结。
——这还得说起永昌侯周洮对待周羲宜的方式,就像是在养一枝要待价而沽的娇花。
他从不去理睬这朵花在爹不亲娘不爱的处境下会内里有怎样的情绪,但是却会约束着要让它在明面上生长得规整漂亮。
一方面是要求周羲宜熟读女四书,把烈女传奉为圭臬,恪守三从四德,这样在嫁娶时能让达官贵人满意。
另一方面,就是大方地准允周羲宜买各种新鲜的衣裳,毕竟好花当配好瓶,打扮得夺目,才能在天子脚下这见美人云集的地方引起注意,经营出名声。
此刻的周羲宜便看着衣柜里她攒下的衣裳,一时间眼花缭乱,不知道要从哪下手。
“......桑月你说,我穿哪件好看?”
桑月也很难办:“奴婢实话实说,姑娘穿哪一件都好看。”
周羲宜的目光掠过这一叠叠高摞的衣物,顺手从中指出几个颜色来,取出来换上,想试试哪个最合适。
第一件是桃红色襦裙,周羲宜肌肤雪白,且五官极其秾艳,硬是将这原本有些俗气的颜色衬得风流婀娜,而且还不显得轻浮。
“这身好看,到时候再别一个淡色的簪子,挽个轻巧的发髻,姑娘简直就像是个活脱脱的桃花成精。”
桑月喜欢极了这件,已经忍不住在心里给她搭配出了成套。
周羲宜被她逗笑,故意说道:“好你个坏桑月,竟然敢贬低我是个花妖。”
桑月听了也应着她的话,伶牙俐齿地改口换词,“是我说错了,桃花精才配不上来形容姑娘,姑娘高低还得是个桃花仙。”
“那就承蒙我们家桑月的盛情夸奖,我还得要继续加把劲,变得比妖精还好看,”周羲宜故作骄矜地把下巴扬起。
这模样让桑月也忍不住眯着眼弯起嘴角。
两个女孩笑成一团。
第二件是杏黄色细褶裙,周羲宜穿上后,腰间深深浅浅地落着数十细褶,行动时如同水波轻荡,看上去生动灵巧,活泼又明媚。
“这身也好看!当下天热火气大,这杏黄色看上去分外清爽!”桑月绕着周羲宜看了一圈,认真说道。
周羲宜点头赞同,继续再去试下一件。
第三件是墨绿色缠枝纹马面裙,穿上时大气温婉,也让桑月连连赞许。
接下来又是淡紫色花团对襟长裙。
还有葱绿色、胭脂粉等等好几件。
周羲宜连着试了许多次,也没能定下决心到底要穿哪一件。
索性摆烂地回头看向身后,把这问题丢给旁人:“桑月,这么多颜色,你瞧着哪一件最合适?”
桑月抿着嘴认真细看了片刻:“......奴婢也挑不出。”
“有那么难吗?”周羲宜小声嘀咕,一句话同时把自己和桑月都嫌弃了个遍。
桑月星星眼:“是姑娘太好看了,穿什么都区别不大,全都是一样的漂亮!”
“......就你贫嘴。”周羲宜装作嗔怒的样子骂她。
但是脸上浮出的笑意却再明显不过,一双梨涡漾开,是一点儿也没掩饰的心情愉悦。
周羲宜无辜坦诚:美丽能有什么错呢?
她这人的确就是爱美。
而且爱美爱得大大方方,懒得掩饰半分。
正所谓,食色性也,人之大欲。
可是。
上一世徐国公请来的冰人上门时,她分明最恨的便是自己这招摇的皮囊。
想到这里周羲宜便微微垂目,唇角的笑意略有收敛。
那时她哀求府上长辈,不要将自己送进泥潭,却只换到轻蔑的冷眼。
夜深在房中暗自垂泪,狠心把大半衣裳都丢掉,只肯穿黯淡的颜色,诸如灰、褐此类,想以此躲过勾引他人的骂名。
像是要急着把自己藏进最边角的尘埃里。
可不该这样。
他们拿她的美丽当作儿子的垫脚石,去巴结奉承好色的上位者。
错的是他们,不是她,也不是那些明丽衣裳。
周羲宜在脑海里安静地把当初的画面掠过一遍,再抬目时,弯眼笑着看桑月:
“......不如你随我出府去,去布庄看看这段时日有没有新上的衣裳,我们一起挑出个更新巧、更夺目、更应时节、更合心意的。”
——她偏要更加漂亮。
赤日离她遥远,曾任黑夜笼罩于她。
她便将这赤日摘下,由她来照耀东平。任众芳自由生长,不必见尘埃。
上一世是如此。
这一世也当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