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绎目光不断游移，姜时七盯住他，憋了半晌，终于没忍住笑容，“噗。”
“你笑什么。”景绎不满道。
面前的少女双眼红肿，浑身湿漉漉，衣服皱巴巴，黑发粘成一团，有气无力地耷拉在肩膀上，本该是十分狼狈的模样。
但这双仿佛从水里捞出来的圆眼，笑起来又弯又亮，蓄满闪烁星辰。
一笑，整个世界都亮起来。
景绎察觉到自己越跳越快的心脏，不由得皱起眉毛，他不习惯这样的自己，下意识想后退。
但不知为何，他不舍得离开她哪怕一步。
“虽然很感谢你把它们找回来，但是它们都脏成这样了。”姜时七捂着嘴，指了指七块鲜花酥。
每一块都浸满了池水，沾满沙砾和泥土，看不出原来精致小巧的形状。
她捏起一块看起来最干净的，闻了闻，摇头道：“哎，确实没法吃了。”
“怎么不能吃。”景绎否定道。
姜时七：？
知道你们魔族不挑，但也不能这么不挑吧？
“你不吃，是因为它沾了水、泥巴和沙子吗？”景绎看起来竟确实是不解的样子，“可我出生后很长一段时间，就一直吃这些。”
姜时七瞪大眼睛，“你是说你小时候就吃这些填肚子？”
景绎点了点头。
“.……你小时候，是怎么过来的？”姜时七问。
这个问题非常、非常关键。
景绎蹙起眉头，“我一直待在一个又黑又冷的地方，到处都是尸体，上面就沾着很厚的灰，以及很多飘来飘去的白色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直到有一天，我想起我叫景绎，然后就是饿，非常饿，我将四周能吃的全吃了，还是饿。于是我就出来，后来到了这里。”
又黑又冷，还到处是尸体，那不就是墓地吗？
至于飘来飘去的白色东西，莫非是鬼魂？
“你把那些尸体都吃了？”姜时七心中一颤。
“嗯。”景绎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就像在说今天天气如何，“其实味道都一样，没什么不同。真的，你试试。”
说着他就要捏起一块泥糕。
姜时七忙制止他，“等等，怎么可能味道一样呢？”
她停了景绎的动作，将手中最干净的一块鲜花酥掂了掂，分量还行。
景绎不解地看着她，姜时七蹲下来，用指甲削去鲜花酥上沾着的泥巴，而后用弹去酥皮上夹杂的沙砾，最后努力地吹去灰尘，再用灵力吸干其中的水分。
景绎会抽水，她也会。
“呼呼呼——”为了还原它最初的样子，姜时七铆足了劲儿蓄满了一口气，然后小心翼翼地吹出。
既要祛除灰尘，又不能吹掉最好吃的酥皮，这也是门技术活。
姜时七认真地吹着，景绎不帮她忙，反而莫名在她脸颊上一戳，姜时七差点破功，瞪过去，“喂，你干嘛，还想不想吃了。”
“……”景绎又别开眼。
半柱香过去，姜时七终于处理完毕。
姜时七又是吸水又是加热，努力之下，这块鲜花酥已经恢复原来的七成模样，像是刚端出来的热腾腾，就是那层最好吃的酥皮还是无可避免地软下去，没有那种蓬松易碎的感觉。
景绎安静地看着她，直到她将处理完毕干干净净的鲜花酥捧给他，睁大一双又圆又亮的黑眼。
那其中的星辰似乎更亮了。
“愣着干什么，吃啊。”姜时七催促道。
景绎还是没动，反而捂了捂心口，有些发愣的样子。
姜时七等不及了，她心生一计，长大嘴巴，“啊——”
“啊？”景绎疑惑地启唇，姜时七趁他不备，将鲜花酥一下子塞到他嘴里。
“别——别吞了，慢慢嚼，慢慢吃。”姜时七轻轻拍上他的肩膀。
景绎嚼着鲜花酥，秀挺的眉峰蹙得很深，原本优美的唇形不见了，两颊高高鼓起。
他尝着尝着，眸中微微发亮，眉毛也平展下来。
景绎不顾糕点的碎渣纷纷洒落在自己的嘴唇和下颌之上，越嚼越快。
明明是高高在上的魔尊，看起来却像一只呆呆的河豚。
姜时七没忍住又笑出声。
“?#@?@雨又绍属木。”景绎看到她的表情，似乎也是察觉到自己的反应太过热情，努力放下上扬的嘴角，蹙起眉峰，表达他的不满，却没停止嘴上的动作，“瓦可没说好吃！”
“我笑的是……现在的你好可爱。”姜时七直接说出心里话。
夸一个魔尊可爱，这是可以说的吗？
但姜时七确实觉得，现在的景绎很可爱。
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们之间也再无那些泾渭分明，让她望而却步的距离感。
“可爱？”景绎风卷残云般地吃完一整块糕点，却对姜时七的话有些不明就里。
他似乎不知道什么是可爱。
“可爱是什么？怎么说呢，就是我一看到他，就忍不住想笑。”姜时七笑着解释道。
“呵，就知道你又在笑我。”景绎唇角向下，反击道，“你也很‘可爱’。”
“……”姜时七不知道说什么，有一种被击中心脏的感觉，点头道，“没错，我们都很可爱。”
要是我们都是如此放松如此“可爱”的样子，就好了。
“对了，还没问你，到底好吃吗？”姜时七期待地看着他。
“还、还行吧。”景绎喉结上下动了动，说，“一般般。”
“一般般？好啊，以后不给你做了。”姜时七佯装不满。
“呵！”立刻生气的景绎侧过了头，“不做就不做，我不稀罕。”
“不稀罕还派人监视我下厨啊？”姜时七说。
她进膳房后，在窗边发现几个魔族侍卫的身影频频闪过。
那几个侍卫先是鬼鬼祟祟地偷看两眼，偶尔离开一会儿再回来。
等糕点出锅，香气四溢，他们就张大了嘴巴，几乎是赖在那里不走了。
姜时七还清楚地看到了其中一个侍卫嘴边流下的哈喇子。
即使是馋到那种地步，在她离开之前，那几个侍卫也没有上来抢她的鲜花酥，而是忍住口水，同时撤离。
很显然，他们是被某人派过来盯她的。
“……”景绎摸了摸下巴，“我只是怕你在宫中生事。”
“啧啧啧。”姜时七无奈了，懒得再戳穿他的逻辑漏洞，“你全身上下嘴最硬。”
天塌下来，景绎的嘴也不会塌。
“好了，你告诉我，现在还饿不饿？时候不早了，我该休息了。”
暮色四合，姜时七努力了一天，还被袭击了两次，全身上下都累，只想好好睡一觉。
景绎沉默了，无声地看向剩下的六块鲜花酥。
“这个真的不能吃了。”姜时七再次制止他，“放心，我刚刚说的都是玩笑话，以后你不要吃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我会为你安排一日三餐的。”
景绎立刻看着她，睁大狭长的眼廓，长眉斜飞，脸上写满了抑制不住的兴奋。
“今天实在累了，你先随便吃点什么吧……嗯，但不要吃人。”姜时七想起监牢里关押的那些人族祭品，提醒道。
“人族也不好吃。”景绎主动说。
“刚才你不是说吃起来都一样吗？你是怎么分辨好吃还是不好吃的？”姜时七奇道。
“……我也不知道。”景绎说，“但总体来说，活的比死的好吃。活的里面，眼睛浑浊的更好吃，而且城主、尊主这些一般是最好吃的。”
“所以，上任魔尊很好吃？”姜时七问。
“嗯，他是最好吃的。”景绎舔了舔唇，一脸神往。
“打住！”姜时七打断他的回忆，“那他和我做的鲜花酥比呢？”
这是可以比的吗？
姜时七觉得这个话题有些残忍，根本不属于正常的人类思维，但她本来也不可能用正常的人类思维和道德标准去衡量景绎。
她本以为已经唤醒了他的些许人性，没想到对方还是懵懵懂懂，似乎完全没有什么意识觉醒的样子。
“……不太好比较。”景绎慢慢说，“你做的食物有一种特别的味道，是我从未尝过的。”
“那是什么味道？”姜时七紧张道。
“它给我的感觉，就像你一样。”景绎敛起眼睫，“……我不知道怎么说，总之很……特别？”半晌他像意识到什么一般摇头，“我可没有夸你的意思。”
“我知道，你想说，特别也可能是负面的特别是吧。”姜时七替他补充。
景绎眨眨眼，一副词穷的样子。
姜时七陷入思考，尝试从景绎的只言片语中寻找他的口味。
活的比死的好吃，是说景绎爱吃活物？
眼睛浑浊的好吃……景绎喜欢吃眼睛？
尊主更好吃……地位高的更美味？
……
半晌，她放弃了思考。
——这怎么找啊！
她发现自己完全无法以一个人类的思维，去忖度一个非人的存在。
线索还是太少了。
姜时七冥思苦想无果，被景绎打断，他问道：“你刚刚说你要休息。”
“嗯？不然呢，困了当然要休息，你别告诉我你不睡觉啊！”姜时七咂舌道。
“不。”景绎说，“我只是……想问你在哪里休息。”
嗯……
在哪里休息，这倒是个问题。
姜时七是个异界来客，在这里自然是没有露宿之处。
但她一直是个野惯了的人，就算是睡在树上，也不是不行。
“咳，我的意思是，我允许你睡在无极殿了。”景绎咳了咳，看着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