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明愕然，心思如车轮般百转，旋即诚恳道：“奴才知错。虽然伴陛下多年，领了个一官半差的，可实际上还不是跟那些真个文臣武将不一样。奴才就想在宫里当个勤勤恳恳的奴才。”
姜依看向被褥里的女人，本来她还在想皇上知不知道他如此行径，如今听到查明主动提及皇帝，她明白了过来，陛下就算不知道全部，也是知道个七七八八的。
正是因为上位者的默许，下位者才越来越肆无忌惮。
“父皇政务繁忙，不要给他平白增添烦恼了。”姜依淡淡道，她看见查明肩膀骤然泄力，他松口气的模样，倒是让姜依不大爽利了，“不找陛下可以，但交代一下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
查明脖子一缩，低头藏在了他自己制造的阴影里。
女人从被子里探出头，撑着身子坐起来，忍耐使她的眉目扭曲在了一起：“我、我们二人情投意合。”
“哈？”姜依不可置信，“你不必怕他，是觉得我不能为你主持公道吗？”
“不、不是。”女人捡着布料往自己身上套，声音中带了哭调，“奴婢父兄如今在宫外有良田，有铺子，弟弟能活下来了，甚至还能走读书这条路，奴婢还有什么不满足——”
“闭嘴。”姜依打断了她的话，锐利的视线直视着她的眼睛，“老实说，我并不知道你现在究竟都在想些什么，但你搞清楚你脚下的这个土地姓什么，究竟谁才是真正有话语权的，谁才是能帮到你的。”
姜依见她瞳孔闪动，继续道：“你这样自己感动自己，飞蛾扑火般的奉献，只不过是满足自己。如果我是你父兄，哪怕是到了要用骨头生火的地步，都不想让亲人忍辱负重。”
女子像是终于忍不住一样哭了出来，她不过嚎了几下就咬住嘴唇，不受控地抽噎着平复心绪：“殿下可要帮帮奴婢……帮帮奴婢，这种日子当真不是人过得。”
虽然姜依对眼前这位女子不甚了解，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名姓和年岁。但也许是同为女子的缘故，姜依气她不争，又怜她的不幸，语气都不由得放软了些。
“你放心。”姜依瞟了一眼查明，“总有人会来管这些事的，这种小事不麻烦父皇，我和皇兄一样能说得上话。”
姜依嫌恶地将视线从查明身上移开，她并不想跟这种人为伍，哪怕只是一时片刻都让她觉得恶心。
“我也劝你一句查明。”姜依深吸了一口气，“既然你说你跟那些文官武将不一样，只想好好做个奴才。那你便好好做个奴才。”
查明垂头，恭敬道：“是。”
姜依皱眉，虽然他的态度很谦卑，但是她并没有感受到多少的顺从，毕竟绍帝不倒他也不会倒，这倒是他的底气。
真是个毒蛇，这种人不该留在宫中，她只觉的在查明身边连着空气都腥臭了几分。
姜依打消了要让查明成为她助力的念头，她实在是不想和发自内心厌恶的人周旋，怕给她恶心死。姜伦拉了拉她的袖子：“皇姐，还有阿伦……”
她揉了揉小豆丁的头，他说得话让她心头一暖，她特别想抱起来他好好吸一吸，但考虑到宁皇后说姜伦自以为是大人的事情，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皇姐。”姜伦朝她招了招手，姜依也将耳朵凑了过去，“父皇的意思，奴才就是奴才，能用就尽量用，不能用也可以创造价值去用，但唯独不可气到自己。”
她一时间很难说出心里是什么心情，姜伦的眼里满是认真。这到底是绝对清醒还是对生命的漠视，这番话语冰冷的没有一丝人情味，让姜依五味杂陈。
“皇姐，别在这了，陪我去玩嘛。”姜伦拽着姜依的袖子摇晃着央求着，冲淡了姜依心里莫名的情绪，她牵着姜伦离开，却没注意到在她背过身去，姜伦对查明使的眼色。
杨理跟着姜依和姜伦亦步亦趋，忽然声音抬高了些，噌的一下子跑到了前面，兴致冲冲：“是殿下的风筝，从树上落下来了。”他小跑几步，捡了起来，姜伦也笑了出来，松开了姜依的手，跑了过去。见两人又玩到一处去，看着这一幕的姜依心情也舒畅了不少。
她也主动拿起了风筝，陪着姜伦放了起来，跑着出了些汗，连着心里都松快了些。
而后几日，姜依找了姜直，对她说得事情姜直感到十分意外，动作上十分雷厉风行。绍帝有所觉察，但总是若有若无袒护查明，让姜直倍感无奈。
娄持声不知道姜依为何不再关注开府别立的事情，只觉得她的态度微妙了起来，譬如先是让他不要去找查明帮忙，而后若有若无对宦官群体的疏远，后者是不着痕迹的改变。这让娄持声心里十分慌张，他还反思了是不是他做错了什么事情，惹得她不快了。
而且他作为内庭的人，无论如何都过不了查明这一关，他可以疏远朝臣，疏远皇子，毕竟这些人本来也看不上阉宦。但若要他也疏远查明，那他在这宫中还能有什么傍身的倚靠。
再和姜依走得近，只会给互相带来麻烦，说不定姜依也是这么想的……
他的胡思乱想让杨理都察觉到了，年仅八岁的小童直说他这些时日瘦削了不少，还问他是不是生病了，需不需要找医生，他可以托母亲去宫外联系，毕竟宫里的奴才不可以用给主子们看诊的太医。
娄持声并没有接受杨理的提议，因为他知道他没病，如果一定要说他病了的话，那也是心病。
是看见那抹亮色避开他就心里拧在一起的病。
不过老天并没有让他有太多消极的时间，杨理因撞到了查明身上被罚了，还被罚跪在了尚衣监门口，掌掴五十次，好似在与人示威一般。
娄持声将湿帕子敷在了杨理的脸颊上，听着他一抽一抽的啜泣，心下十分难受：“你忍忍，如今冰都是给主子用的，只有冷帕子给你镇镇了。”
杨理哼哼唧唧的嗯了一声，全当是应答。值房里十分昏黑，蜡烛只有半根，承担了照明整个屋子的用途，更显昏昏暗暗压得人喘不过气。
起初杨理借着烛光看见了铜镜里自己的脸，吓到乱叫，娄持声不得已将烛火熄掉，但熄掉后屋子暗了下来，杨理又嚷嚷着怕黑。娄持声看着杨理焦急胡乱伸出的手，本想着让他心里轻快些，在旁边扮演精怪，啊地叫了一声，结果起到了反效果，给杨理吓哭了……
不对啊，小时候逗阿正的时候就是把脸捂上再打开啊一声，分明逗得阿正咯咯直笑。是随着他年岁渐长，不流行这个了吗。
娄持声无奈又将蜡烛点燃，刚才熄灭的白烟还没有散尽，烟只是刚接触到明火，蜡烛便开始燃烧了起来。
“干爹给我药了。”杨理看着娄持声拿出了一瓶药膏，抽噎着弱弱说道，“那是她给你的，平日里你受伤了都不舍得用。”
“嗯，说是一位贵女带来的金疮药，总也不用省的放坏了。”
“这还能放坏吗？”
“……说不准吧。”娄持声叹气，“惹上谁不好，你惹上御前红人。”
杨理撅起嘴，却因为扯到伤口而抽气起来：“还不是因为他不能报复别人，才选了我。毕竟剩下的人不是被主子们看得牢，就是真的主子们，他能朝谁撒气……”
娄持声递过新的帕子替换杨理脸上的，他将帕子浸没到一旁的凉水盆中，反复揉搓着：“能告诉我，是什么事吗？”
呼吸声在昏暗而又安静的地界格外引人注意，娄持声听出来，杨理的呼吸比刚才要更重了些。
“……”娄持声沉默着听完了杨理断断续续的控诉，手指剜了一块药膏，抹到了杨理的脸上。微凉的膏药被均匀的抹开，杨理也抽了抽鼻子。
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娄持声猝不及防开口道：“你会恨吗？”
“恨？”杨理被这眨眨眼，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字眼镇住了，忽而摇了摇头，“不知道该恨谁……”
娄持声搂着他的肩膀，杨理小小的额头顶着他的肩窝，不多时，低低细细的抽噎声便又在他的耳边响起。娄持声拍着杨理的后背，一时五味杂陈。
最后只得将所有的情绪交由夜色消磨，总归日子一长，一切都会过去的。
杨南也挂念着杨理，本来他每晚都要亲自理一遍陛下的衣物，这次假手于人，赶来看杨理，但见杨理在娄持声怀里待的安稳，紧绷的脸上也算是终于挂了笑。
“您来接他吗？”娄持声摆着口型问轻轻推开木门的杨南，杨南手一顿，而后摇了摇头。
他也摆着口型回应：“今个就让他在你这歇歇……麻烦你了。”
娄持声拍着杨理的背，感受着他的呼吸越来越安稳，不由轻笑，这算什么麻烦。他仰起头，月光轻柔地笼在他的脸上，像一层朦朦胧胧的纱网。
总比他一个人孤寂的在这里要好，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