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战

    我走到周恪己身旁,答应了一声:“回大人,六殿下在东旭殿。可要叫他?”

    室内没有烛火,唯有浅白色的月光透过破损的宫门,落在周恪己的床前,他从被子里探出一只手,藕色的手背在月光映照下更显冷白:“姑姑怎么还没走?可是见到金玉了?”

    我眨眨眼,抿着嘴勾起嘴角:“看见了,素闻安阳郡主天姿国色,一见果然不凡。郡主没有为难我,请恪己大人放心。”

    周恪己缩在被子里咳了几声,眼睛微微眯起,眉头却皱得很深。他埋在被子里的声音又含糊又虚弱:“我了解金玉,你莫要,骗我。”

    我没由来感觉心里平静了不少,连声音也柔缓了不少:“那就是郡主确实为难了臣女,却没有叫臣女为难。”

    “又骗我……哪里可能不为难?”他小声斥责道,忽而又柔和了语气,眼睛温温柔柔地落在月光中,轻轻眯着望我,“唐家只手遮天,你家中若遇到困难,眼下我帮不了你,你可以先找六弟,也可以去找云忠帮帮忙,倘若他们不好说话的,便去找詹太傅,我可为你写个帖子。”

    “回大人,臣女随娘亲生活已有好几年,父亲母亲几年前便已经和离,眼下臣女孑然一身并无牵挂。”

    “那也要小心着。”他略显着急地打断了我,“你难不成一辈子不成家了?你但凡有了丈夫、有了孩子,便也多了牵挂,唐家未尝不会从这方面下手叫你不畅快,你心里多少要有杆秤的。”

    忽然间,一股冲动抵着我,就像是海流一般把我往一个未知的方向推:“那都是以后,臣女眼下只想着先把大人的身体照料好。”

    周恪己忽然目光一顿,半晌,无言地看着我,目光中满是复杂的感情,他默默闭上眼,未曾接话:“自贬为庶人之后,恪己早就是个死人了,眼下只是苟且偷生,不值得旁人性命相托。”

    “可!”

    “恪己累了,还请姑姑回去吧。”他说罢,便默默扭过头,将被子扯了扯蒙住自己的半张脸。

    一股不服气和悲苦自我心中升腾而起,周恪己只给了我一个裹在被褥里的背影,却无半分回应:“臣女自知身份低微,不应做他想。殿下放心,臣女自会恪守规矩,不作半分逾越。”

    周恪己没有回话,他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我在地上轻轻磕了一下,伸手无意拂过眼角。脸上挤出一个苦笑,语气又随性起来:“这话只当臣女未曾说过,恪己大人还请伸手,让臣女诊脉。”

    一只细瘦的手腕从被子里伸出来,搭在床沿上,手指本能作捻指姿态。我伸手按在脉象上,却意外发现那脉象微微有些快,却不是急病的那种快,而是情绪郁结于心的压抑。

    我未曾说话,只是默默放下他的手,俯身跪下:“恪己大人身体稳定些了,臣女明儿把方子里面药的分量再做调整。如此,臣女告退。”

    就在我俯身之际,却忽然听得周恪己冷淡的声音自病榻间传来:“金玉说得不错。我就是被贬为庶人,我就是被夺了太子之位,我也是周姓子弟。许姑姑,你……你只是清河县无父无母的寻常女子……还请自重。那日我对三弟所言,只是为了保你性命,却无半分男女之情,还希望姑姑不要误会。”

    “误会?大人觉得臣女误会什么了?”一股没由来的恼羞成怒让我忽然提高了一些声音。

    被褥间没有声音,我只能听到自己心跳声一下一下擂鼓一般敲打在心上。

    “夜深了,姑姑回吧。往后恪己身体若好了起来,也无需姑姑这样悉心照顾了。”良久,被子里传来打发我离开的声音,淡淡的,不带一丝感情。

    我低下头未曾说话,这话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我一时间分不清楚。不过被人戳着脊梁骨这样说出生,我还是觉得心里一沉,眼里都有些酸涩之感,俯身一拜回道:“臣女谨记。”

    走出内间之时,我依旧有些怅然心不在焉。

    东旭殿外,周恪法和游莲坐在落了灰的台子上,两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游莲笑得连仪态也忘记了,拍着手仰起头像个不倒翁一般摇摇晃晃。似乎月光落在他们身上都变得格外柔和。

    “阿梨?阿梨太……恪己大人怎么样了?”游莲从台子上跳下来,小跑到我面前,一把捧住我的脸,“阿梨,你怎么啦?”

    我想要躲开,却被她紧紧抱住脸颊,只能目光躲闪装着笑意:“没什么,后怕、后怕而已。”

    游莲看着我,眉头下意识皱起。片刻后,她踮起脚抱着我的肩膀,颇为疼惜地拍了拍我的后背:“阿梨自从来当差之后,总在哭,肯定受了好多委屈。”

    六皇子抿着嘴在背后看向我,半晌默默转开目光,低声道:“你们等我一会,我去差人抬轿子过来,早些把你们送回去。”

    我原以为周恪己应当有些动心的,我明明有了那种错觉的。我总觉得我的重生、诸多巧合、就是温贤阁那颗梨树都在说着我们应当是有机会心悦彼此的。但是我忘记了,他就是再普度众生、慈悲为怀,他到底也是依照天下贵子养大的。他不是爱我,他只是爱每个人。

    喜欢上一个这样的人,这大概就是在报复上一世,那个只知道爱自己的许梨吧。

    ·

    第二日,我照例去温贤阁照料太子,他不说话,只是看着墙上的光影。而我也不说话,只是专心眼前煎药的事情。

    浓厚的药味充斥着四面透风的宫室,沉默中,整个宫室里面只有烧火还发出些动静。

    我总有些错觉,以为周恪己说那话应该是违心的,他大抵是不愿意拖累我。但是我不想去求证——我活到现在,能以女子身份考入皇宫,依仗的除了好记性就是一身硬骨头,就是委屈到死也咬住牙,不能真的让自己连魂魄也成了一个无需尊严的奴隶。

    上一世我以为有了钱我就有了尊严,几次弯腰自取其辱,结果最终落得身首异处。

    眼下,我不想那这种微茫的可能性去赌,周恪己自然可以不喜欢我,但是他依旧是至善至纯温贤太子,他不喜欢我,不妨碍我依旧喜欢他,无论报恩,或是爱意,我都要好好看护他的身体。

    我叹了一口气,低着头跟个傻子似的和炉子对视,手里的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火。

    过了不知道多久,一副药煎好了,我拿个碗装了起来,小心端到周恪己床边,也不看他,转头就端着药罐子去冲水,只有意无意提醒了一句:“这是今天第一副,您等会儿放凉一些喝。”

    说完我又觉得有点怪,好像我特地在跟他闹脾气似的:他什么身份,我什么身份,我何德何能跟温贤太子闹脾气?一想到这里,我扭头挤出一个笑容:“今儿中午我给您做个水蛋羹,您可以试着吃点精米了。”

    说罢,我就出去洗我的药罐子去了。

    一阵风忽然吹过去,吹得殿内枯枝吱呀作响,我被吹得拿手背挡着脸,腾不出手架着官帽。女官的官帽里面要把头发束在顶上,用夹子将官帽牢牢固定在头上。然而日日卯时就要去当值,六监逐渐有了个不成文的规矩,若非节日典礼,日常作业里面官帽只需要束着头发就可以,不用做那些繁琐步骤。

    但是这阵怪风一过,我的官帽却被一下吹得飞出去砸在地铺上。吓得我匆忙回头,只见周恪己并没有看我的方向,只是侧头研究着自己的手指落在墙上能摆弄出什么模样。我松了一口气,却见他的倒影不远处,自己的倒影也是披头散发。

    他就是看着倒影也应当看到了,不过他没有回头还是让我七分安心,三分失落。

    我将药罐子放在地上,跑过去捡起官帽,躲在门后熟练地将头发挽在自己虎口处再将官帽压在头上,确认压实了才松了一口气,复捡起地上的东西,随手扯了一块门口的麻布,就出去了。

    六皇子大约忘记打水了,我无奈,只能自己提着桶准备去找一下那口井在哪里。

    刚刚从温贤阁出来,还没走多远,一个有些熟悉的男声便落入我耳中,我一愣,下意识顿住脚步。

    只听在转角背阴处那男人声音清晰:“本宫使了那么大的力气劝父皇许你去照顾周恪己,父皇怎么可能不许?”

    ——是太子周恪礼?

    我一时察觉不妙,此刻是恰好刚刚午时,宫里大多都在各殿休息,就是六监此刻也会歇一个时辰,此刻太子在这温贤阁不远处做什么?

    “回太子殿下,臣女已经和管事姑姑多次提起此事,然而杨姑姑向来不知变通,她居然替我回绝了说温贤阁这边已经有了一个许姑姑,无需这么多人。”

    我皱皱眉,总觉得这个女声有些熟悉。

    片刻,陌生的回忆却忽然涌上心头:这是前世里那个跟在六皇子身边的梅妃的声音!是前世负责照料太子的司药监女官薛画梅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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