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梨树

    那一片已经变得黯淡的红色灼伤了我的视线,我匆忙丢下手上的落叶,也顾不上僭越礼仪,冲到床榻一侧直接跪下,伸手摸向床上人的耳后,沿着骨头一点点摸过去,好不容易才摸到皮肤下方缓慢的跳动。我松了一口气,顾不上自己肩上的伤:“六殿下,快帮我看看血止住了没有?”

    “止住了,伤口已经干了。”六皇子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怎么样了?”

    我闻言稍松了一口气:“恪己大人身体孱弱,反而救了他一命,不过眼下他耳后脉象微弱,情况凶险。六殿下,劳您快些去太医院那些十全大补丸,再挑上一根二十年以上人参,拿上这些之后若恪己大人可以请到太医,便请左院判刘太医带针包来一趟,若不可请您再带一些其他补血的药回来,当归、红枣、阿胶您先抓着,再带个秤和煎药用的炉子。”

    我看六皇子眼神发愣,呆在原地,越发着急起来,不由得声音都提高了:“快啊!不要愣着啊!”

    闻言,他惊惶地看我一眼,随即扭头跑出寝宫。

    我转头继续看向床上的前太子周恪己,心中忧虑纠结半分未曾淡去——前世也是这般凶险吗?阮梅也经历了这些吗?还是说其实太子就是死在了今日,但是温贤阁偏僻无人问津,他去世的消息蒙了几个月才让所有人知道。

    枯草一般的发丝间,明明是一张姿容端丽的脸,纵使眼下落了难面上消瘦得只剩下骨架,也能看出往日尊贵仪态

    我恨得咬牙切齿,顾不得姿态,趴在地上抬起他的手放在身侧:“好端端的一条性命,偏偏不珍惜……真是活该的!”我瞪了一眼床上的病人,忍着疼把固定的树皮扯下来,脱下了外层加绒的官服,门板窜过来一阵刺骨的寒风,我全身一个哆嗦,小声骂了一句,把官服盖在床上人的身上。

    这一切都好像是本能所为一般,我几乎下意识就做了这些,我知道自己的性格,我从不愿看人真的死在我面前,哪怕有诸多波折,我起码也想要竭尽自己的全力去救一次。更何况,这是曾经传闻中至纯至善的太子,曾经在四海之内人人称赞其贤明的太子:“你为什么会流落到这般地步?”我一边把衣服披在他身上,一边哆嗦着揉着他的耳垂后的穴位。

    “一个人真的能在一夜之间完全不一样嘛?或者说那些传闻都是假的?”我摇摇头,手一直在他的人中和耳后用力摩擦着,背后风一阵一阵窜过来,我只能拿自己的身体挡住风,“不像啊……都说人落魄的时候最暴露本性,如果太子真是会弑父杀君的人,为什么那一天他都已经一心求死了,还是愿意为了保护我而接受医治呢?我和他本来就是素未蒙面,我也能看出他并无非分之想,那一日,明明只是为了让六皇子不要为难我……”

    我一个哆嗦,咬住牙关,心里泛起一丝不忍,小声抱怨起来:“你可知道,上辈子你死后十年,还能把我害死了?”

    忽然,床上的人轻哼一声,睫毛如蝉翼般轻轻颤动。我见他终于有了些意识,心中大喜,着急地趴在他脸侧,小心扶着他的侧脸:“恪己大人!您可以听到我的话吗?恪己大人!”

    半晌,他才懒倦地微微睁开眼,眯着眼睛目光恍惚无神地望向我:“……”

    我见他嘴唇微微张开,却无任何声音,便四下张望着想找到一些水喂给他。可环视了一圈,也只发现了一旁地上搁了一个小壶,我胳膊疼痛站不起来,干脆手脚并用跑过去,但是脸还没凑近便被一股腐烂酸臭的味道熏得移开脸:“什么味道啊!”

    仔细看看,那确实是饮水用的水壶,也不知道里面的水放了多久:“这也不能喝啊……”

    转过头,就看到大皇子依靠在草籽填的麻布枕头上,强撑着看我一眼,又闭上眼休息一会儿,复又睁开眼,似乎只是这个动作,都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

    我放下水壶,爬回他旁边,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挤出一个笑脸:“恪己大人,我是来照顾您的医官许梨,我们见过的,您还记得我吗?眼下我先给您找点水来,您在这里等我一下。”

    他的目光顺着我的额头落到了肩膀上,眉头微微蹙起:“……”

    我听不清那细若游丝的声音,只能附耳靠过去:“什么?”

    一直到我的耳朵几乎贴在他嘴上,一阵羸弱缥缈的热气顺着那孱弱的声音呼在我的耳垂上:“可是,六弟?”

    我没由来闹了个红脸,捂着耳朵赶紧直起身,匆忙摇头:“不是不是,是皇宫里出现刺客,刺客伤了我,不是六殿下做的,六殿下还送我去太医院了呢——我给您找些水来啊。”

    说着,我用一条胳膊撑着床沿,吃劲地站起来,个中狼狈反正我也算是习惯了。整个后院唯有墙角有一条小沟,但是里面的流水早已枯竭,我前院后院跑了一圈,又不敢离开太远,毕竟这附近我是真不熟悉,贸然去其他宫室敲门讨水喝也不是很好。就在我一筹莫展之际,却忽然看见院子里一颗树上结了一个果子,我看向院子角落树上的果子,低头看了看自己只剩下一条的胳膊:“……真希望别给我把这半边胳膊也摔了。”

    我抖了抖胳膊,一只手拽住树干,笨拙地趴在树杈中间,一边抽着气缓慢地挪到树枝旁边抱着树杈去够那个果子:“真是,疼死了。”

    等到好不容易把果子捏到手里,我才发现居然是一个拳头大的梨子,再抬头去看那棵树居然有了些熟悉的感觉:“这边居然还有棵梨树?”

    不过眼下也容不得我犹豫,我拿着唯一发现的一颗梨子跑进室内,实在是跪得膝盖疼干脆蹲在地上,用衣服袖口上上下下把梨子仔细擦了一遍,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便送到周恪己脸旁边:“院子里有棵梨树,我看见上面还剩下这个果子,恪己大人你要不要咬一口吃一点先?”

    周恪己没有说话,只是闭上眼小幅度摇摇头,沉重的眼皮似乎怎么都睁不开。我低下头看着手里的果子,不由得有些着急,向门口探头望过去,连风声都听得分明,唯独没有六皇子官靴的脚步声:“那恪己大人,你这里有水吗?你能不能告诉我去哪里找水?还有碳!我们得先让这里暖和起来。”

    太子又轻轻摇摇头,他侧脸依靠在破旧的枕上,侧面线头断裂处流出来一些草籽,他似乎是下意识拢了拢身上我的棉袍,冷极了似的打着颤:“别找了。”

    “风刀霜雪……严相逼,艰险苦难……不,堪,活。”他说到话尾处,声音已经气若游丝,嗓子里发出急促的呼吸声,目光透过我,不知道望向哪里。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阵朔风自门板破裂处袭来,一瞬间漫天梧桐叶向天空飞舞而去,纷纷扬扬仿佛漫天金雨。

    周恪己黑色的眼睛里倒映着金色的落叶,他大约是想笑,但是干涸皲裂的嘴唇只是抖动了一下,好在那笑意似乎已经印在了他的眼底:“金雨相送,不忍受……风雪,我若死了,你也能解脱……吧。”

    我愕然愣在原地,他忽然的清醒让我仿佛看到了许多,那突然的清明、释然的神态,就好像娘亲去世前。

    她也是这样的,我一直记得,腊月十一那天中午,病了好些时候的娘忽然能坐起来了,她还说自己想要吃山楂糕,又对我说了好多好多亲昵的话,然而当我匆忙跑出去买山楂糕回来后,她已经靠在床上走了。

    ——那是回光返照,是人在离世前最后会忽然清醒起来,跟身边人好好道别。就好像是那些从来铁面无私的判官阎罗唯一的慈悲,能让那些久病而未清醒的人能最后看一眼人世。但是,这对于亲人来说,到底是残忍、还是仁慈呢?明明已经过了三年,我还在想,倘若我当时没有跑出去买山楂糕,而是留在娘亲床边,我是不是,就能救回娘亲了?

    我脑子嗡得一声,便什么都顾不上了。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我不想让他死,我不想再看到人这样走在我面前。

    就好像只剩下一个想法牵引着我的行为,我爬到床铺上,从身后把他干瘦冰冷的身体抱在怀里,手摸索着拽着官服裹住他的身体。

    面对着周恪己惊异的眼神,我咬了一口手里的梨,在嘴里嚼了嚼,扯着他的下巴让他对着我的脸,哺到他嘴里:“六殿下去太医院拿药去了,我一定得让您把这一小段时间撑过去,此番行为只为救人,并无其他办法。多有得罪了。”

    说罢,我又咬了一口梨,在嘴里嚼得碎碎的,就像是母亲对待幼儿一般拽着周恪己的下巴,抿着嘴把汁水喂到他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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