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周恪己

    前世我第一次面圣是成为司药女官隔月,乃是圣上五十寿诞万人席上,我们于正玄门外叩拜圣恩,我穿着崭新的官服,跪在六监众人第二排,暗红色的礼袍、崭新的官帽还有那个意气风发的许梨。我望着六监掌事的背影,在心中暗暗发誓总有一日我要取而代之。

    而今生我第一次见圣上,却是狼狈不堪,肩膀上夹着两块树皮,头上顶着纱布,战战兢兢地跪在纱帘外。

    一个雄浑低沉的声音自纱帘后传来:“恪法,扶许女官起来,赐座。”

    我伏在地上如履薄冰叩首谢恩:“谢圣恩垂怜。”等一旁端上了板凳,才拘谨地扶住六殿下的手腕勉强站起身,坐到一旁内侍端上来的板凳上,只觉得浑身没一处自在的。

    “不必拘束,朕从恪法和云忠那里听说了,你忠勇可嘉不亚于军中男子,朕甚是欣慰。”纱帘后沉稳的男声停顿片刻,端起茶盏浅抿一口,方才继续说道,“恪法已经带你去认过那刺客的尸首了?可是那夜你瞧见的?”

    “回圣上,那夜刺客站于房梁上背对月色,且以黑纱蒙面,单从相貌臣女实在认不出。然臣女大约知道对方身形,却与发现的尸首相差无几,且那夜刺客向臣女射出弓弩时,臣女观察到刺客对弓弩的使用十分熟练,那刺客食指与虎口均有厚茧,也符合刺客的特征。”

    纱帘后的圣上捻须点头:“你说话谨慎,却也能有自己的判断,善矣。如此看来,在鯀山发现的黑衣人确实是那日行刺太妃的刺客——恪法、云忠,你们领兵有功,朕要好好赏赐你们。”

    “多谢圣上。”唐云忠俯身叩拜,抬起身时与一旁的周恪法对视一眼,片刻犹豫后便又扭头望向圣上,“但是云忠此番不想要赏赐,只想对圣上说几句话。不知圣上能否原谅云忠的冒昧?”

    纱帘后的男人姿态依旧端着一副帝王做派,语气倒是冷了一些,似乎对两人想要讲什么依旧有了预感:“说罢,你若说得在理,朕不是是非不分之人。”

    唐云忠额头在殿前连叩三声,方才抬起身抱拳说道:“这刺客乃是千姓堂的教徒,我与临淄王已经在刺客身上搜到了令牌。太妃遇刺实乃大不幸。罪人周恪己……”

    拍案之声自纱帘之后传来,我吓了一跳,从凳子上差点摔下去,连忙跟着身边所有奴才侍卫一起跪下,霎时间室内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只听圣上声如洪钟,只听声音就能感到金刚怒目那铺天盖地的压迫感:“朕就知道你们打着这个主意!既然知道周恪己是罪人,为何还要为他在朕面前说话?是觉得朕对那逆子太过残忍吗?”

    六皇子立刻跪在唐云忠身侧,声音里带着哀求之意:“儿臣不敢!周恪己虚伪狡诈,存违逆之心,犯下九死难平之罪!父皇慧眼如炬,识破其阴谋,又有仁人之心,不忍伤其性命,乃为天下垂范!只是这千姓堂出了名的难对付,又来无影去无踪。他们此番刺杀太妃极有可能是想要借口太妃之死扰乱民心,若这当口上周恪己再出意外,民间难保没有有心之人凭空生出谣言,将逆贼杨家的衰败做阴谋论调,嫁祸于当朝诸位忠臣身上。父皇,周恪己不可死于此时,即使他该死,也不能死在太妃遇刺这几个月内。”

    我大气也不敢出,只听得周遭安静得如同冰窖一般,连各自的呼吸声也极其轻浅。

    圣上沉吟片刻,却掀开纱帘径直走到六皇子身前,伸手扶住他的手臂,再开口时已经是和蔼的慈父语调:“你像极了你的母妃,心思缜密却又能毫无保留地相信朕,朕甚是欣慰。”

    “父皇……能得父皇此言,儿臣死而无憾。”

    “你死了,这恪礼身边实在是再无可信之人了,朕要如何合眼呢?”圣上这话已经有些寻常父子相互打趣的亲昵意味了,“都起来吧,来个人扶下许姑姑。”

    我被两个侍女扶着坐回凳子上,这才感觉自己连腿都吓软了。在厚重的官服下面不自觉地痉挛打颤。

    “恪法,你说说你想怎么?”

    周恪法这些似乎也有了底,拱手回答道:“回父皇,眼下最重要的是让罪人周恪己活过冬天,等明年秋天风声过了,便可随他去。但是这照顾又不能大张旗鼓,不然更是节外生枝。儿臣有一建议,眼下不如找一名官职低微忠心可嘉的医官照顾罪人,等太妃遇刺一事风平浪静,便把医官撤走。父皇以为如何?”

    “如此,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只是这医官……”

    看见现场几人思考沉吟的姿态,我忽然间脑中警铃大作,生出一阵不祥的预感。

    ——官职低微、忠心可嘉、宫中医官,我怎么觉得这个人设这么熟悉呢?你们干嘛看我啊?直接报我名字得了呗!

    我低着头眼睛一直转,只恨自己还是纯良,土埋了半截身体才意识到掉坑里了。

    “父皇,这位小女官为八品掌药女官,忠勇可嘉,且为清河县人士,在京城中并无亲友往来。儿臣以为,由她来照顾罪人周恪己再合适不过了。”六皇子拱手一锤定音,嘴角挂着的微笑在我看来实在是刺眼无比。

    “如此甚好。”圣上欣慰地点点头,转身和蔼地看向我,“许女官,你可知你要去照顾谁?”

    这话虽然语气如沐春风,却让我生出寒芒刺背之感,我刚刚想要跪下回答问题,便见到那九五之尊的男人轻飘飘一摆手:“你还未痊愈,就不用跪了,只管回答朕的问题便是。你可知自己要去照顾谁?”

    我低下头拘谨回答道:“臣女蒙受圣恩,得掌药女官一职,从不敢有所怠慢。既然为医者,臣女便只认得病,不认得人。臣女只知道,宫中但凡臣女服侍的,都是臣女职责所在,只需竭尽全力看护其身体便可。”

    圣上转过身,一对虎目目光矍铄,上下打量我一番后转身大笑:“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胡广生,你去安排赏许姑姑一些公主常用的首饰玩意儿。”圣上转过身慈祥地对六皇子点点头,“老三心急,眼下我怕他操之过急反受其乱,此事由你决断,若有不明确之处便来与朕商议。”

    “儿臣遵旨。”六皇子躬身间瞟了我这方向一眼,眼光颇为意味深长。

    “云忠,我知道你回京城是为了什么。”皇上交代完一边,转头亲切地拍了拍一旁唐云忠的胳膊,“朕知道你像极了老国公,重情重义。但是此事,朕的心痛比你更甚,北境眼下还算安定,若老国公不嫌弃,你便在宫内暂住一段时间,正好最近小九闹着要和你比齐射,你留下在宫里玩一阵,等年过完了再回去。”

    “圣上如此安排,小将只能遵命了。”

    “哈哈哈,你啊,打小长在我们身边,你抗旨也不是一次两次啦,现在又装什么乖巧呢?”

    两人就这么和和睦睦地走了,身后呼啦呼啦跟了一大队人马。六皇子背着手走到我身侧,俯视着坐在板凳上的我,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一下嘴角:“走吧,许姑姑,我们正好去看看你的病人。”

    我空口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回了一个相当难看的笑容:“六皇子,您就、您就非得紧着我一个人薅吗?”

    “姑姑这话什么意思,前夜可不是本王让姑姑逞英雄的,怎么成了本王不放过姑姑呢?”

    六皇子说着话呢,转头看到旁边。皇帝身边的胡广生捧着一个托盘小跑过来,“着圣上吩咐,赐八品掌药女官许梨彩蝶绒花两朵,鎏金雀影金钗一支,玛瑙兔绒抹额一块。许姑姑,领赏谢恩吧。”

    我无奈,只能又笨拙地跪下磕头:“臣女许梨谢圣上恩典。”

    赏赐拿着小木盒揣好了抱在怀里,我吊着一条胳膊跟在六皇子身后一路小跑,一抬头果然还是那个熟悉的温贤阁,也只能默默叹了一口气:“果然啊……”

    一阵风吹过,屋内几棵梧桐生得高大粗壮,金黄的落叶飞出高高的宫墙,像漫天纷飞的金雨般落在我身上,我伸出手一抓,便捏到一片绿黄相接的扇形的梧桐叶。

    六皇子背手侧身立于梧桐枯枝之下,金色的落叶在他身侧纷纷落下。他甚是感慨地叹了一口气:“能捱一年是一年,树如此,人亦如此,只盼着今年不要那么冷……让兄长能挺过去。”

    我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我明明记得上一世年关前,大皇子周恪己就因为重病去世了。莫不成,大皇子的死并不是六皇子有意为之?

    “你还等着做什么?”六皇子推开温贤阁的门,转头招呼我,“快来,你去好好给兄长请个安,接下来的日子里,你自己心里清楚。”

    “你的命,和皇兄的命,是拴在一处的。”

    我吓得咽了一口唾沫,默默点点头,踏进室内。

    四周很是安静,就仿佛早已荒废无人居住一般,我注意到后院落满枯叶的树下,多了一个小小的土包,那粗糙的形态不像是用过工具,倒像是徒手堆出来的。

    就在我还看着土包的时候,就听得后院居室内传来六皇子的惊呼:“皇兄!皇兄!”

    我心头一紧,抱着受伤的胳膊匆忙向少了半扇门的寝宫跑去。

    进门依旧是一股陈腐的气息,空气中浮动着大颗粒的灰尘,我呆站在门口,就看见六皇子跪在床榻边,床上只穿着里衣的人毫无回应,手臂从床榻一侧滑落,上面是一片近乎于黑色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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