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影院,圆月高悬,朦胧流云漂浮,遮遮蔽蔽,可以坐车,立刻就能到,但有别人,而且安妮还想再和乔鲁诺在一起呆久点儿。
不过,是他说的。
“我还没坐过这里的地铁,”他说,“有很多老鼠,是真的吗?”
两人见到了老鼠,乔鲁诺拍下照片,说它们简直会被认成猫。
那不勒斯也有地铁,不过人们更多坐缆车,能看到窗外风景,有的地方离居民区很近,近到能闻见窗台上花朵的香气。
与遥远地方的景色相比,纽约的地铁里格外冷静,几乎没有人在了,白天会在路旁演奏的人带着提琴不知去了哪里,但大概是好过窝在角落的人的。
两人进的车辆里有一伙年轻人,看上去十七八岁的样子。可能以前一个人在街上走时,希望有可靠的大人将她照料,现在若是一个人在,安妮肯定会上前询问,叫这些小孩们赶紧回家,或者请他们去喝一杯热茶再把他们送回去。
有时她亮出自己的身份,更多的时候就像是一个好心的人。
不过那些时候,她都打扮得像个照顾自家弟弟和妹妹的大学生,要是有不听话的,再考虑用武力解决,现在她处在完全属于她的时间里,她想要喘一口气。
人是看外表的动物,这样的时间点,单身女性非常容易被注意,打扮得漂漂亮亮,像是刚结束了宴会的男女一起,就更会受到瞩目了。
安妮坐在靠边的座位上,和乔鲁诺面对面,是后者主动和她拉开了距离,这样能将她看得更清楚,也不至于失去自持,过分得靠近。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在嘈杂的时候停下,安静的路段就开口。
年轻人们不时往这边看,像是在议论什么。
今天若他们不过来,安妮是不会在工作时间外多事的,但他们还是打破了属于她的时间。
“你这个时间点在这儿做什么?”一人看着安妮:“走,和我们去喝一杯”
“今天不行。”安妮仰头看去。
没料到女人如此果决地拒绝,看来两人的确是同伴,只是保持着一段距离。
对方愣了一瞬,眯起眼睛:“那你可以请我们。”
“我不确定你们会用喝酒的钱去做什么,”安妮不疾不徐、慢条斯理地说,“更何况,你们中,肯定有人没到合法喝酒的年纪。不过,要我请当然也行,我是带了钱,但你们能保证,不会拿去买药或进赌场挥霍掉么?”
相较她的打扮,安妮的话语无比正经,会叫人想起和束缚相关的人,家里的姐姐、妈妈或学校的老师,还有教养所的心理医生。
总之,是一个大人,虽说她看上去更像是努力装作大人的家伙。
对方没有回答,安妮继续说道:“如果答应我喝了快点儿回家的,我可以请你们,当然。”
他们只要在这时点头,她是会将钱拿出来递给他们的,她也希望他们同意,说明他们需要的只是钱而不是其他,她也能重新回到难得属于她自己的时间里了。
乔鲁诺靠着椅子上,两条腿一前一后,一边手搭着扶手。在被重重包围的情况下,他的坐姿格外放松,完全是适应了这般的表现。
他的目光则停留在安妮身上,在扫了这伙人一眼后,始终没有离开过。
“是啊,”这时,乔鲁诺也开口,“在这个时间点出门,很容易遇到不妙的人,你们该回家了。”
“哈哈哈哈,”领头的人笑了,手揣在卫衣口袋里,看了看乔鲁诺,又扭了下头对准同伴们,列了咧嘴,“你说谁会遇到不妙的人。”
“当然是你们。”安妮站起了身。
高跟鞋叫她一下没站稳,乔鲁诺动了一下,差点儿起身扶住她,安妮已拉过扶手。
“回家去吧。”她的声音柔和,不想再说其他。
她不想他们的情况,为什么会在这儿出现,她今天实在太累了,她想休息。
恐怕,她早就这么想了。
安妮没有少年高,却散发出充满底气的样子,令她本就端正的容貌愈发夺目。
年轻人滚下了喉结。
“快回家吧。”乔鲁诺也起了身,带着打趣般的语气:“不好好睡觉的话,会影响发育,长不高。”
他近一米九的身高,更是充满了说服力。
就像是看到了一对自以为合格的父母,和他们生活在不同世界的年轻情侣,少年们心底本就存在的刺,猝然生长,在这夜晚时分爆发。
“你算什么东西!”领头的叫道,往前冲了过来。
安妮一下扔出了外套,直接卷过他的脑袋,顺势扭了手臂。
转瞬之间,他就被安妮压在身上。
当事人还想挣扎,但其他人更清楚得看到安妮的架势,简直和电影里演得一模一样,不是纯白就是纯黑。
不管是哪一方,都不是他们能惹上的人。
几人立刻退却了,安妮底下那个“喂喂”大叫了好几声,没想到直接被伙伴抛弃。
安妮松开了他,他本还想做些什么,和乔鲁诺对上视线后,还是放弃。安妮叫他报出个人信息,这年轻人连她的身份都没确认,全都乖乖讲了出来,之后抓紧了机会,拔腿就跑。
几乎要叹声气,安妮坐了回去,决定明天看看能不能做些什么。
她决定将这些都放在明天,忽然注意到乔鲁诺在看着她。他一直在看,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丝笑意。
“怎么了?”她说。
“没什么。”他歪了下脑袋,笑着说:“在想你肯定很受青少年欢迎。”
安妮笑了出来,带着几分无奈。
好吧,他猜中了。
虽说隶属于刑事科,青少年科偶尔会叫她去帮忙,主要是她身上那股被大家说是“天真”的气质,会吸引不听话的小孩。
是在她有耐心这么做的时候,她很自然就能和他们成为朋友。
“你应该自己搞个青少年帮派,”有同僚对她说,“这样我们青少年科就能少很多事了。”
对此,安妮的反应是耸耸肩,当作没听见。
她没和乔鲁诺说自己的职业是什么,但他见到她的身手后也没问,大概是并不在意。
反正他不是本地人,不用关心,而哪怕知道也没什么,只是乔鲁诺这份似乎并不想探寻什么的心情,也令安妮觉得舒服。
始终未曾变过的公寓在街上等着她,两层的房子,屋前屋后都有一个花园,她每个月都要付钱叫人来打理,不然就会被邻居投诉,说实话,她偶尔会觉得受够了。
停在门口的车盖上留下了猫的脚印,稍稍安慰了安妮的心,乔鲁诺又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片。
他给安妮看了他的手机,里面是各种动物,有在做俯卧撑的黑白猫,正和树枝较劲的鸫鸟,抢夺食物的鸽子,在他掌心下滚来滚去的狗,停留在指尖的瓢虫,在雨里合唱的青蛙团,晒太阳的大乌龟……
和他的外表有些不同,但他一定有着一颗温柔的心。
两人看着手机,又坐到了台阶上,明明到了门口,却没进房间,是安妮从未邀请别人进门,虽说太宰总是突然出现,偶尔还在空房间睡上一晚,但从来都不曾提前和她打招呼。
而乔鲁诺,大概是碰到了她的戒指,觉得这一切不应该继续吧。
她可以告诉他真相,说这是一枚护身符般的假戒指,出于工作的原因,她还会需要多上一两个小孩,成为家里有老人需要照顾的单身女性,拥有和生理不同的性别认知,一直拥有幸福的家庭生活并表现出对生活只有满意……除了她自己,还有种种角色需她扮演。
这一次,安妮也没说。没有必要特意说,她想,如今已经很好,她无法想到更好。
取下一枚戒指并告知真相又会有什么不同?
不会的,不会的。
太阳始终没有出来,黑夜还有很漫长的时间,离别的时候却已来到了。
她一直在拖延,是的,但它总会来,早些比晚些要好。
是时候了,安妮想着,安妮想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在某一个瞬间从台阶上站起。
乔鲁诺最晚后日就要走,她和他是不会再见面了,她很难在几年内去到那不勒斯,所有休假的时间她都有事要做,更不用说拖着行李箱坐上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去一座陌生的城市,她不可能将自己完全得抛进新鲜感里,她只会觉得疲惫。
这已是一个很愉快的夜晚,她这一生都不会忘记。
要是去那不勒斯会去找你玩儿的,你要是来这儿记得来找过,今夜的酒很好,音乐是完美的,路上的各种……
闲聊,她试图再说些什么,到她也不知自己和他在说什么。
“再见。”安妮笑着回了身,没有给他贴面礼或拥抱,她停在门前,拿出钥匙,插入了门中,扭动,拉开了门。
她没有打算回头。
“安妮。”身后传来声音。
乔鲁诺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又像是划过天际的流星,停在耳中清晰无比。
安妮下意识地回了头,他已来到她的身前,他一步就跨上了三级台阶,另一条腿跟着迈了上来,手划过一旁的扶手,又落在身旁。
“抱歉。”乔鲁诺轻声说着。
什么,安妮在想他这一次是为什么道歉,在她想清楚前,他已凑上了前,吻住了她。
不同于在几乎看不清彼此的电影院里,这个吻是炽热的,并未染上水气,而是在风的吹拂下带着几分干燥,他的呼吸继续,好似要将安妮吞噬,几乎有撕咬和咀嚼的趋势,将她往更深又更舒适的地方推去。
世界都要旋转了,月亮和星星、太阳也一同,与泛上胸口的热意搅在一起,分不清你我彼此。
身体虽然是跌跌撞撞的,安妮清楚自己的意识无比清醒,她随时都能让他停下,可她没有这么做,连推开的意愿都不曾闪过一瞬。
她任门推开又关上,鞋子滚过地毯,外套落叶般散落,要挂到衣架上又顷刻坠下,她拉过乔鲁诺的衣角,身体在衣服的摩擦中越来越暖,失序的同时又似充斥着世间的规律。
空荡荡的走廊,空荡荡的客厅,空荡荡的卧室,好似要让所有等待着的地方都被填满。
忘了时间,忘了身份,忘了所有,只有这个夜晚,他和她,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