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十六章 =
院内的灯火通明烧红了顶空的天。
外头那些厉声的咒骂、撕心裂肺的吼叫,统统与梦中重叠。
眼前的场景算不得陌生。
那些泼天的宠爱、无底的纵容,现下也只能换得曾释青满面的嫌恶,以及护卫们毫不留情的镇压。
“是你!是你!你这个毒妇!”
声带好似被徒手撕开,只余汹涌而出的恨意。
“这都是你布的局!你换了我的药!你早就算计好了!”
从漆黑的檐下,走至通亮的中心。
虞懿行短暂落去的一眼,就能令顷刻间换了张的脸的曾释青,生出勇气,向她靠近两步;
却又在她皱眉之际,生生止住。
场面被极端划分。
栗留见状,突然转了声调,开始“呵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笑声凄厉,在这降了温的凉夜,令人平白浮起一片鸡皮疙瘩。
“就为了一个男人,你这么个世家小姐也同我争、与我斗,值了,值了!”
枯草般的发丝堆结在前,只勉强露出后头一双发了红的眼。
“再金枝玉叶,不也连我这么个勾……”
栗留被忍了许久的小厮狠踹一脚,话音强行掐断。
眼前混乱不堪的局面,令放置心上多年的“救命之恩”,成了一场笑话;
那些反复咀嚼回味的美好,最终还是因着算计,在错位中统统化作泡影。
似是被突然踹醒,栗留猛地从地面爬起,扑向曾释青的小腿,嘴里还不住地诉说着这些年来,专属于二人的美好时光。
虞懿行见明显松动的曾释青,勾唇无声冷笑。
三年的同床共枕,确实没人能抵得过。
“那药……那药世子您忘了吗……”
涕泗横流的一张脸后,也看到了希望。
“那是妾身舍了命,故意染了疫症,为了世子,去试的药啊……”
往日情分又随着这泣血般的一字一句重新浮现,突然笑出声的虞懿行毫不留情地将其一击毙命。
院内众人一时错愕,虞懿行笑得眼角沁出泪水,脑海中随之浮现的画面,也在心间落下扎实的一刀又一刀。
生生剔除筋骨,剜下血肉,痛得人直不起身。
“药?”
虞懿行任由脸上清泪滑落,鞠衣机灵将信纸递上。
强烈的不安涌来。
一个是心虚,一个——
是害怕。
害怕面对。
来不及阻止,却见虞懿行已经展开了手中早已备好的信封,逐字逐句地将过往再现。
“懿行因幼时体弱,有幸师承塞北贺老神医名下。师姐当年游历时,因被强行掳带至军营而消失了许久,特此送来信件,报了平安。”
视线落向面色惨白的曾释青,虞懿行一字一句说得极为缓慢,
“那张药方是师姐拟的,却因着差两味药,而被搁置。”
信封又被细心折回,话,仍有条不紊地向外丢出,
“无外乎一张治标不治本的药方……”
不等虞懿行说完,曾释青大步上前,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怒吼出声:
“你别说了!”
虞懿行却是收了嬉笑的神色,趔趄着稳住身形后,毫不退让地仰头直视:
“我让师姐莫要出声,自保为上;我让师姐莫要阻止,令那一碗带着cui情效果的滋补汤药顺利送达;我让师姐只当不知——儿时的迟迟,曾救了那名少年杀手。”
是记忆太过模糊,还是过往太过久远?
都不是。
“你……”
开口,却只余满嘴苦涩。
“你早就知道了?”
先前那些说出口的字词,正紧攥曾释青跳动的心脏,闷痛难言。
“是。”
虞懿行抽回的手腕处,淡淡五指印浮现。
视线落地,入了秋的风,一日一比一日冻人。
“何时?”
曾释青似是不相信,又或者是不甘心。
“是他告诉的你?”
还以这些年来,所听过的嗤笑声,虞懿行轻揉着手腕,一字一句道:
“曾释青他不会武,习字之人的茧,更不可能是落在那几处。”
“你可知,我身上的疤是如何来的?”
模糊一片的场景内,只有虞懿行的一双唇,正开开合合,
“在你暗器伤我前,我便因一场大火,险些命丧阁楼。”
而那时的曾释青,因闯火场,于手腕处,留下一痕。
“可你,并没有。”
早在进宫第二日的马车上,那场短暂的混乱时,虞懿行就已将面前之人,给认了个彻底。
真相连同回忆,将现状撕扯得一片血肉模糊。
恍惚间,似是又回到了作为杀手时的最后一次任务。
那个一母同胎的哥哥,那个令人艳羡恭王世子,那个同一身污臭的自己全然不同的风光月霁。
双生胎高度相似的两张面容前,是彼此间的第一眼,也是最后一眼。
* * *
不同于梦境,这一次失心疯了的栗留,却是在当夜,就被人发现溺毙在了池塘。
天气转凉,秋风萧瑟。
虞嘉言没有被调出征,自然,贺颂时仍是之宜、是百晓阁阁主。
算着日子,虞懿行正为难地替自己拟写着药方,屋门却被大力推开,先前还在脑海中晃悠的人,就这么大步走至面前。
“迟迟,我想了想,把你安顿在哪儿都不安全。”
贺颂时一脸倦意,风尘仆仆,语气里,却全是不安的小心翼翼。
“你可愿——待在我身边?”
虞懿行不敢明示梦中的预知,而这一大帮人,光是借着她隐晦的提示,就已将这皇城,给搅了个天翻地覆。
连日的风平浪静下,是山雨欲来的不寻常。
大殿内,冰冷刺骨的盔甲碰撞上寒光毕现的兵器,将场面扫平。
在皇贵妃喂去的一勺勺下,是病入膏肓、神仙难救的帝王。
“你莫要怪我。”
腥红的蔻丹前,又是一勺,被强行塞入。
厮杀声毫无征兆地响起,门被大力破开,那尤得盛宠的皇贵妃正气定神闲地将最后一口药,塞进皇帝口中。
理应在府内面壁思过的太子却穿着盔甲,带着兵,出现在了殿内。
碗勺被放下,皇贵妃起身后,还不忘让宫婢理了理褶皱的裙摆。
两方人马正五五分着紧张对峙,不知从哪儿出现了另一队,殿内局面瞬间倾斜。
皇贵妃走出,引以为傲的儿子正站在龙椅前,一把揽过低眉顺目的刘昌荣,笑声张狂。
“皇兄,这无论是美人、还是天下——”
手臂一收,带得刘昌荣一个趔趄。
“都是我的。”
还不等皇贵妃动身,就被身侧小太监用匕首抵住了脖颈,惊叫出声。
三皇子于第一时间发现异样,在分神的瞬间,就被一把精美的匕首,给刺进了右边的眼睛。
响彻整殿的惨叫似是心照不宣的暗号。
先前那些看似为三皇子所用的部下大批倒戈,因痛捂眼跪下的三皇子,也很快被人钳制。
随着虞嘉言带兵赶来,一切尘埃落定。
太子不疾不徐地踏步上前,似是怕三皇子的血,脏了他的鞋,只站定在不远处,
“皇贵妃秽乱后宫,孽种借兵谋反,就地处决。”
“你敢!”
一声凄厉的喊叫从皇贵妃口中喊出,三皇子却无暇其他,只看准了时机,就朝刘昌荣袭去。
一道暗器打重膝盖,三皇子惨叫着跌跪在地。
暗器出自曾释青之手。
那个三皇子最信任,也是最器重的恭王世子。
不远处的虞嘉言正随意扯来三皇子旧部下的衣衫,满脸嫌弃地擦起了仍在滑落黏稠的长剑。
而右眼那一击,正是刘昌荣用着在大婚之日收到的嵌宝石匕首,奋力刺穿。
“你这个jian人!你竟然敢算计我!”
意识到大限已至,三皇子拼了命地想要拉上个垫背的。
挣扎间一转念,语气变得恶毒又轻快,
“无论如何,刘昌荣,我都是你的夫君!你还为我,掉过一个孩子!”
三皇子笑得癫狂又畅快,
“堂堂大京太子,也只是个捡破鞋的罢了——”
眼中的匕首因着鞋尖的点踩,疼得脚下之人几近晕厥;
却又因着这剧烈的痛感,而不得逃避。
“三皇子不会觉得,庶出的三妹妹换个名头藏在府内,就真成了被殿下所救的孤女吧?”
刘昌荣掩帕轻咳了一声,继续道:
“听闻殿下出事,三妹妹可是自愿来投诚,将知道的那些都告知了我们呢。”
“哦——对了,三妹妹除了财宝地契,还求了碗足量的落胎药,只可惜啊——”
语气一顿,状作回忆,
“孩子月份过大,失血过多,一尸两命。”
素来端庄如典范的刘昌荣,头一回露出这般浓厚的情绪,
“宰相的嫡长女?不是马上就要同三皇子一起死在这大殿内了吗?”
太子适时温声接话,
“而那因贪玩失踪的刘家四姑娘,会凤冠霞帔,与朕一同登上祭祀台,受万民敬仰。”
至此,梦境被推翻,所有的一切,都有了独属于当下的印记。
虞懿行站在角落,一手被贺颂时大掌包覆。
她就这么看着尘埃落定下,满地狼藉。
无力同时,也涌上她的心头。
她看着面色煞白的刘昌荣在混乱的收尾中,勉强定住了那摇摇欲坠的身形;
她看着太子在得以喘息的当口,被乔装打扮的太子妃扑了个满怀。
刘昌荣转瞬即逝的落寞没能逃过虞懿行的眼睛。
而太子妃,则是直接哭晕在了太子怀里,随即便被太子横抱着,退出众人视线。
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刘昌荣茫然地望着二人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能回神。
那些身临其境下所造成的伤口,又随着眼前的画面,开始撕扯出汩汩鲜血。
梦中隔着昏黄剪影的两人,此刻却牵着彼此的手,并肩而立。
“小颂时,我做了个梦。”
她侧首,见他关切的视线,凑他耳边,
“梦里的我,一心报仇,并没同你相认。”
说罢,向后退了一步,手却被贺颂时一把收紧,生怕离散。
“后来呢?”
看着这双温柔到能将她点化其中的双眸,虞懿行哽了哽,
“天人永隔。”
贺颂时一楞,力道失了分寸,引得虞懿行蹙眉。
“是我?”
轻点了点头,虞懿行另一手轻抚上他脖颈处露出的疤,
“你可怪我?”
原以为再也去除不掉的大片疤痕,却在此刻,于满心满眼全是虞懿行的贺颂时眼中,被抚平如初。
他食指稍曲,轻刮她鼻梁,
“只要迟迟无虞,我如何都行。”
怀中扑进馨香,换贺颂时难得地僵在原地。
虞懿行红了眼眶,鼻息间被安心萦绕,闭上了的眼前,却又是那挥之不去的梦境。
她知晓那一晚的人,她知晓他偷偷来院内,借着剪影,浅解相思之苦。
虞懿行都知道,但却无人知晓,她那些卑微到不愿直视的心意。
是身背血海深仇,是已经嫁做人妇,是年少时那般纯粹的心仪之人,却以如此不堪的方式,再次重逢。
是想要触及,却因着那些可笑的自尊,而松开的手。
“我们回江南老宅好不好?”
她从他怀中扬起脑袋,眼中亮起璀璨星辰。
* * *
浮生暂寄梦中梦,世事如闻风里风。
五年前,新帝清扫朝堂,立前宰相刘家女为后。
恭王通敌叛国,与塞北奸细里应外合,造就那年惨案;
证据确凿的死罪下,施刑人,为掌了兵权的曾释青。
令人唏嘘的除了这对父子,更多的是那死于宫变的世子妃。
又是一年换季时,是王府偏院内,再不会有人于树下支个小布篷,贪着夏季的末尾,往嘴里塞去西瓜的初秋。
火烛跳跃,晕开纸面,沁出门窗。
一幅幅画中之人,在恍惚的重影下,被摘至面前。
门被一把推开,惊扰下,准备动武的戾气悉数放出。
却见一五岁左右的小女童揉着眼睛,嘴里含糊不清地唤着:
“爹爹。”
动作一滞,曾释青快步走至门前,将身后隔绝。
夜色下的婢女嬷嬷见状,战战兢兢于远处垂首止步。
“爹爹,那是谁?”
越过肩膀,满室光亮。
想要将女儿送回屋的动作一顿,转过身去的鬓角落进火光,掺进银白的细丝。
“那是爹爹——此生唯一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