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思南(一)

    = 第六十五章 =

    幸矣像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很长的梦;

    但当梦醒,镜面被敲碎,湖面化入春色,融进满池寒冰。

    一切的一切,又如被挥散的浓雾,无声退场。

    入梦前尚是初秋,梦境走这一遭,醒来后又昏昏沉沉地病了许久,幸矣才发觉,来到这里的时间,好似都被稀奇古怪的境遇,一日日地抽走。

    怀中是个小巧别致的镂空雕纹暖手炉,一旁是不知何时,已经蔫垂下头的不知名鲜花;

    而这些,全都是幸矣病得下不来床时,尤羡慈送来的。

    视线落在那不似这个季节会出现的鲜花品种上半晌,幸矣回身,推开窗户,搬来座椅,单手搭在窗沿,同瓷瓶内的花儿一般,蔫垂下脑袋。

    光秃秃的枝头连着一片枯叶都不曾给幸矣留下,只在院内蔓延出大片颓势。

    迎面是冽寒的风,鼻息间,全是清新的——

    花香?

    幸矣疑惑地睁开眼,就见尤羡慈正捧着一大束各品种混合,开得正好的鲜花,半倚在廊下。

    灿烂又张扬的尤少东家,恨不得将这湘洲城连日不见的太阳给补上,直驱散满院阴寒。

    见幸矣睁眼向他看来,尤羡慈压下满身扭捏,握拳轻咳了一声,才站直了身,松了松肩,向窗边走去。

    扑面而来不属于这个季节的浓郁芳香,幸矣目瞪口呆地定在窗前;

    尤羡慈正矜傲地扬着下巴,却不正面瞧她,稍稍侧过了些许脑袋,连同视线也落向在墙面;

    手,却是直直伸向窗内的幸矣,递出大捧花束。

    那日梦境结束,是二人一同转醒;

    但自幸矣缠绵病榻后,若不是屋内那些如凭空生出的物件,幸矣时常都在怀疑,是否连着尤羡慈这个人,也只是她大梦一场下,所造就幻境中,凭空想象出的际遇。

    尤羡慈见幸矣久久未动,不满地抿了抿嘴,正过身,探向窗内,将满怀馨香向仍呆在原地的幸矣塞去。

    “这……这么冷的天儿,哪来的那么多花?”

    幸矣后知后觉,慌忙搂拢胳膊,将花束抱个满怀。

    尤羡慈却一反常态,一言不发,只满目探究地盯看了幸矣好半天,看得幸矣浑身不自在,

    “怎么……我脸上是沾了什么吗?”

    说着,幸矣便打算起身寻镜去确认。

    尤羡慈收起了先前的阳光明媚,沉下脸,隔着窗,将幸矣压回座。

    比起怀中扑鼻的花香,幸矣在尤羡慈身上,闻到了一股更为浓厚,也更难以忽视的气味——

    干燥温热的掌心隔绝了幸矣尚来不及确认的视线,垂下的眼里,是怀中百花齐放,是不属于这个季节的盎然生机,更是她这个外来者浑浑噩噩,寻不到方向的一日又一日下,身处的再一日——

    不见日照的小城不光阴冷,更是掺进了江南之地特有的潮湿,渗入肌理,透进心间。

    被温度一并调整至灰白的色调画面内,出现了一朵格格不入的巴掌大小向日葵;

    一朵尤羡慈手中,像是被凭空从另一个时空内摘来的,突兀又意外的色彩。

    幸矣忽然起身,仰起脑袋,抬起手,挂着浅笑,向正洋洋得意的尤羡慈伸出手去——

    “诶——诶——”

    原先制造惊喜与浪漫的向日葵在此刻,反而令尤羡慈的“自救”,变得束手束脚。

    只狠掐了一把尤羡慈的脸,在尤羡慈正竖眉不解之际,幸矣趁其不备,又掐了一把。

    “幸矣!”

    吃了两次亏的尤羡慈急忙闪身,躲在窗前几步开外,没拿向日葵的手捂着被掐红了的脸,也不问幸矣为什么掐自己,只委屈巴巴道:

    “事不过三!”

    幸矣一手抱着花,笑得开怀,

    “尤少东家一声不吭地带来这么多——‘奇珍异宝’。”

    咬重了“奇珍异宝”几个音,幸矣伸出食指,隔着半空,虚虚划了个圆圈;

    一个以尤羡慈为中心,所画出的圆圈。

    “还请尤少东家原谅小女子——‘孤陋寡闻’,只当是在做梦呢。”

    说完,幸矣便捂着唇,低低笑了起来。

    看着眼前的幸矣,尤羡慈一手举着向日葵,另一手捂着半边脸,只觉先前那一圈、一划,直将他定在框内,挣不开,逃不了。

    幸矣笑得眼泛泪花,鼻尖被寒风蹭得微红;

    她清了清嗓子,向他招了招手。

    尤羡慈直愣愣走去,凑近,弯腰,

    “这是哪家面若傅粉的小公子呀?怎生得这般——细皮嫩肉。”

    幸矣说着,踮起脚,抬起手,又毫不留情地狠捏了尤羡慈一把,只觉她自己活像个欺负人的恶毒配角,

    “噢,原来是我们的尤少东家……”

    温热的掌心再次覆上,不同于先前的干燥,这回却是带着点点汗水,些些黏腻。

    空气被挤得稀薄,乱了节拍的心跳带动逆行的血液,自脖子而起,冲上耳尖,通红一片。

    尤羡慈没躲开,也没生气,任凭幸矣动作,抬手覆上幸矣刚准备收回的手,稍稍一压,便又覆落面颊。

    幸矣被这一举动打得措手不及,笑容僵在固定弧度,冷冽的风将身后原先只敞开半臂的窗户彻底吹开,撞上墙沿。

    “啪”的一声巨响,敲断满室温存。

    幸矣不自然地如同刚出现时的尤羡慈,轻咳了一声,想要将手抽回,尤羡慈却并没有放过的意思,手心一收,又将她握在掌中。

    “这些……你喜欢吗?”

    深秋的天,暗得一日比一日早,

    “若是不喜欢……你喜欢什么?我托人去给你找。”

    尤羡慈背着光,低着头,圈握着幸矣一手手腕。

    此刻,怀中的花束一如先前那朵向日葵;

    幸矣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只能在束手束脚下,慌乱闪躲。

    她想落下踮起的脚,拉开二人间的距离,却被他第一时间察觉了意图,手臂上抬,带得她向窗沿处趔趄几步,亦向他又靠近几步。

    幸矣再不敢去看尤羡慈的目光,也不明白此刻的尤羡慈,又是想到了哪一出,才造就了现在这“出”;

    视线逃窜间,不经意撞上他衣襟前,那抹浓烈的胭脂红——

    再一结合先前闻到的浓厚脂粉香,幸矣想起这段时日,自己虽病得连屋子都出不去,外头那些闹得人尽皆知的动静,却是幸矣想不听,都不行。

    今日是尤少东家为了绝色花魁丁香姑娘,一掷千金;

    前日又是尤少东家在对街那花楼内,为了一个同丁香姑娘眉眼相似的姑娘,同一群得罪不起的官家子弟大打出手;

    前前日——

    幸矣突然发力,尤羡慈始料未及,被大力一推,险些跌倒。

    各色花瓣哆哆嗦嗦,落满窗沿。

    翻了个朝天大白眼,幸矣嫌弃地在身上蹭了蹭被尤羡慈圈握过的手腕,余光落到怀中花束,气不打一处来,双手捧起就要向下摔去。

    临了,看着在这个季节里,难得的美好,又忽感不忍。

    深呼吸几个来回,幸矣一扭头,对上一脸委屈的尤羡慈,不知怒从何来。

    “说罢。”

    扬了扬手中的大捧花束,幸矣扯出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这是你拿去哄哪个姑娘不成,转送给我的?”

    尤羡慈难得被噎,

    “你、你、你……”

    “你”了半天,只余气结。

    尤羡慈满脸的不敢置信,上前两步,

    “你少血口喷人!小爷朋友遍布五湖四海,别说现在,就是鹅毛大雪的冬日——”

    脖颈一梗,

    “也能给你寻来!”

    说完,还不忘补充重点,

    “只为幸矣‘寻’来!”

    幸矣看着这犹如“小学生”吵架的架势,只觉自己像只泄了气的气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瘪下。

    被透支了体力的疲乏找准了缺口,借着这个当下,横冲直撞,蛮横介入。

    穿堂风过,带落一地花瓣。

    尤羡慈第一时间察觉幸矣的不对劲,看着她突变的面色,走上前,应落向她的双手又生生止住,搭扶在窗沿,

    “可是不舒服了?”

    “怪我……”

    思及先前,尤羡慈懊恼不已,

    “不该让你在这儿吹这么久的冷风的。”

    微凉的指尖搭上腕间,尤羡慈一愣,低头,就见幸矣正摩挲着他手腕滑落的银镯。

    “先前那些遗物呢?”

    这回换她,圈握上他的手腕,

    “尤羡慈,你又是在瞒瞒藏藏些什么?”

    做好了逼问的心理准备,却被尤羡慈紧随而来的一声:

    “幸老爷好!”

    给彻底打断。

    只一个幸矣分神的瞬间,尤羡慈迅速将手抽回,闪身消失在院内。

    看着空空荡荡的窗前,幸矣被气笑,几番张嘴,最后只连说了几声“好”,便将窗户关得“咣咣”两声巨响,转身回屋。

    待走至床前,幸矣才发现自己仍抱宝贝似的,将花束抱在怀中;

    无辜的花儿被砸摔在地,稀碎散落满地。

    一屁股坐上床榻,地面的花,幸矣怎么看,怎么碍眼;

    气鼓鼓踏响地面,走上前,想落下几脚来解气,又实在是舍不得。

    最后,还是将花束丢去角落,眼不见为净。

    心烦意乱的幸矣没注意脚下,被床前的踏床绊了个趔趄后,一把扑摔进被褥。

    “连你也欺负……”

    “咔哒”一声轻响,似是什么从床沿掉落。

    幸矣连忙起身,围着床寻寻觅觅,趴下又蹲起;

    最终,在胡乱摸寻中,触碰到一物。

    “金锁?平安锁?”

    看着这从未见过的物件,幸矣带着满心疑惑起身,走至烛火旁。

    金制平安锁在掌心翻转,暗红的血色正覆盖在上,蹙着眉,幸矣小心用帕子擦了擦沾染尘灰的手及物件;

    这才发现,那干涸的暗红并非什么脏污,而像是早已渗入了平安锁的纹理,与之融为一体。

    经过傍晚那一闹,屋内早早便熄下了灯;

    而那被幸矣细心洗净,用帕子贴心包覆的平安锁,正压在枕下,伴她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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