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六十三章 =
曾夕岚不见了,任曾释青将整个京都城掘地三尺,仍寻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
曾释青彻夜未眠,只等着天一亮,便去宫门前候着;
哪知,前一晚动怒时还生龙活虎的皇帝,一夕之间,居然对外称病。
现下通知到府,连着早朝,都史无前例地暂停了。
就这样,曾释青不光御前屡屡碰壁,同刘昌荣也是前所未有地失联,连着宋丹棘也像一夜之间蒸发了似的,再寻不到任何踪迹。
但,曾释青无比肯定,人,绝对还在京都城内。
“各个关口都给我继续盯着,绝不允许放过任何一个可能——”
接连几日的低气压直按得人喘不过气来;
下属战战兢兢,听了吩咐,忙不迭应声,逃一般就想退下,却听曾释青又忽然开口,
“慢着。”
转过身,下属在曾释青的视线下,只觉如芒刺背,冷汗在瞬间浸透衣衫。
“大小姐院子里的婢女——当初是你负责去调查的?”
“是、是……”
* * *
夕阳渐落,残云渐化。
金碧辉煌的宫殿内,紧闭的门窗也抑不住自里头传来的打闹嬉戏。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陛下龙体抱恙,皇后娘娘这是做什么……”
皇帝对外称病,早朝已停多日,不过,两道圣旨却是同时盖上了玉玺,往后宫送去。
一道将先前称病多月的楚皇贵妃,突然召至御前,由皇帝钦点贴身伺候;
而另一道,则是让刘皇后前去刚被安置好的佛堂处,替皇帝、替大京,诵经祈福。
哪里来的什么“新安置好的佛堂”,无非就是那常年“闹鬼”的冷宫罢了。
一连多日的变相囚禁下,刘昌荣再也坐不住,一盒沉甸甸的金首饰送出,负责冷宫的老嬷嬷美滋滋收下;
一扭头,毫不犹豫地就朝着廊下柱子上撞去,两眼一翻,将一切推脱得干干净净。
现下这殿前院中看守的一众人,嘴上阻止得火热,动作也丝毫不差,阻拦刘昌荣的作用,却是一点儿也没起。
转眼,刘昌荣便“畅通无阻”地来到了殿门前;
里头娇俏的声音默了一瞬,又高高响起,刺得本就所剩无几的理智在瞬间绷裂。
内侍公公像模像样地“哎哟、哎哟”两声,顺势向一旁倒去;
御前侍卫嘴上厉声质问着,人却是站在原地,板板正正,在见到刘昌荣后,说是一块砌墙的方砖也不为过。
冬日严寒,一双双视线皆被冻得僵直;
殿门被推开,铺面而来的温热直打得人呼吸一窒。
眼前被推开的,不过半个人的间距,那些恍若隔世的过往震起浮尘,呛得刘昌荣只觉撕心裂肺。
连日不曾落雪,也不见太阳,偶有淅淅沥沥的冬雨,时不时光顾这国都;
阴冷的风自身后而来,化作蜿蜒的蛇,自脚下盘旋而上,钻入心脉,遍体生寒。
不过眨眼间,收到眼色示意的小公公急忙上前,刚被推开的殿门又被关上,顺带毫不客气地将仍在原地的刘昌荣给拽得一个趔趄。
门后传来毫不掩饰的一声怒吼:
“滚!”
紧接着,便是“哐当”一声,杯盏砸撞上殿门,落下,碎了一地。
“消消气呀皇上——”
娇滴滴的声音响起,再开口,皇帝的怒火明显比先前灭下许多。
“皇后心不诚,送回佛堂,面壁思过。”
“今日当值的,罚俸一月,一会儿下去再领十个板子。”
站在门前,刘昌荣垂首看向被吹得变形了的宫裙;
华美的装扮早在那年换下,视线顺着平摊的小腹垂落,只余被尘埃点进泥里的狼狈。
刚才,在里面陪伴圣驾的,不光有看似被冷落、被看管了多月的楚皇贵妃;
那顺着开门的响动,短暂回首、衣衫半落的——
正是林尚书唯一的嫡出女儿,林蕉月。
楚皇贵妃已经显怀,虽只匆忙一眼,却也不难看出,那珠圆玉润的模样,分明被照顾得极好。
至于那林蕉月——
说是七分相似的刘昌荣,也不为过。
转头,昂首,扑面而来的冽厉夹杂了细碎的刀片,在这冬日的傍晚,不知是下起了绵绵冬雨,还是落下了久违的雪片。
宫婢不动声色上前,借袖口遮掩,向内侍公公递去一物。
“皇后娘娘,雨天路滑,小心脚下。”
老公公动作稍顿,躬身推回,
“奴才只能送皇后娘娘到这儿了。”
说完,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带着决绝,回到御前。
闭拢的门敲落朱红色的漆,宫内的一切似乎都随着皇帝这一病,被搁置。
“要变天了啊——”
林尚书将破败的朽木合上,转身,只余一盏油灯苦苦支撑的屋内,影子投落地面,在摇摆的火烛下,竖折至发霉的墙面。
满面惊恐的美人被五花大绑在中央,嘎吱作响的椅子在李绿云的挣扎下,摇摇晃晃,不堪重负。
林尚书叹了口气,走上前,几指划过李绿云露出的肌肤;
自脸侧,滑至脖颈,点上衣襟。
“长、长生殿……不会放过你的……”
“长生殿?”
林尚书停下了动作,笑得猖狂,
“现在估计正焦头烂额地挪窝罢?”
手掌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李绿云的面颊,却是火辣辣地顺进了眼里。
“说来啊,还得谢谢你呢,美人儿——”
当初,不知情为何物的宋丹棘愣头愣脑,只一股蛮劲,顺着本能,往曾夕岚身旁凑;
又碍于身份,只敢躲在角落,如影般陪伴。
宋丹棘不懂,风花雪月里摸打滚爬的李绿云又怎么可能会不懂。
被妒火烧红了眼,李绿云什么也看不见,就这么应下了林家的邀约,踏上了这条贼船。
林家从李绿云口中得知了长生殿的位置,拿了她的信物,诓骗她说会生擒了宋丹棘。
后来,更是许诺,待一切尘埃落定,会将宋丹棘废了武功,双手奉上。
可现如今,长生殿遭泄密,李绿云无疑是罪魁祸首,宋丹棘甚至不用林家费心去处理,不知生死的消失下,早被林家一同扣上了“反叛”的帽子。
长生殿自顾不暇,仍不忘派出杀手,追踪这两个叛徒的下落。
心腹躬身上前,曾释青一抬手,刑罚暂停。
“奴才真的不知道她是林家的人,若是知道,给奴才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啊主子……”
曾释青不悦投去一眼,听完心腹禀报,手一挥,在下属的求饶声中,丢下死令。
推开门,扑面而来的风雪冻得血液凝缓,背脊发颤,
“你亲自带人跟。”
暗卫统领惊得礼数全忘,曾释青全不在意,只继续道:
“罢了,全出去,宫内、林家、长生殿,都给我盯紧了。”
呼出的气化作雾,似是都在半空被冻结。
现如今的局面,亦是最险的一步棋;
一步如非不得已,刘昌荣与曾释青都不愿去面对的境况。
但,这皇城中,从来都身不由己。
曾释青为保万无一失,曾夕岚院子里的,都是王府内考察了多年,再细细调查过身世的。
偏偏,那个有着双生姐姐的婢女,同负责办事的下属,是年幼时的青梅竹马;
因一场天灾,二人被冲散,又在这般的机缘下,重逢。
婢女当初为了顺利入府,用上了病故好友的身份;
下属也并无二心,只当一次无足轻重的隐瞒,为的是保全小青梅的差事。
可,就那么一次,只那么一回——
双生妹妹回乡探望,却是再没回来。
“咔嚓”一声,窗沿被捏碎,木渣刺入,鲜血顺着肌理,溢出、滴落。
曾释青连连冷笑,笑到双肩颤动,躬下身去,随意一抹眼角沁出的泪珠,于眼尾留下一道血痕。
长生殿这是什么意思?
是杀人诛心啊。
万幸的是,不过一个时辰后,便有暗卫传来了好消息。
这一夜,似乎格外漫长;
天仍没亮起,像是再无日升,永无将明。
正被曾夕岚仍活着的消息冲昏了头脑,曾释青并没发现身旁暗卫的不对劲。
回来复命的只说,曾夕岚被林家伙同长生殿,藏在了城外破败的寺庙内;
可当曾释青赶到,甚至尚未走近,迎面扑来的,即是浓厚的血腥气。
这么重的杀戮,说句血流成河,也不为过。
面色一沉,曾释青急急向里跑去,就见满院横尸。
定睛一看,大都是衣衫褴褛的流民。
向里走去期间,曾释青少见地被尸体绊了几个趔趄;
一众暗卫见状,直挺挺跪在门前,大气不敢出。
张了张嘴,又紧了紧拳,站在门前,看着方正的门框内,那吃人的黑,曾释青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抬步向里走去。
是作为一个杀手,亦是一个父亲的本能。
犹豫缠结,又心生胆怯,这般想要逃离的心境,早已宣读了结局。
再漫长的夜,再无止尽的错觉,也终将结束。
浓重的黑被稀释,满地断肢残骸正无声嘶吼着先前的惨烈。
想要质问,想要暴呵;
曾释青在这儿,分明寻不到半个活人——
破败的半扇窗户也不知苦等了多久,经历了寒冬,于此刻再支撑不住,砸落地面,吞没进尸海。
窗边,那背对着曾释青的人,正是人间蒸发、毫无音信多日的宋丹棘;
而他怀中正抱着的——
曾释青身形一晃,向后踉跄退去好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听闻动静,宋丹棘在暗影中侧转过小半张脸,不知是谁体内溅撒上的腥稠,仍挂在上。
随手一抹,宋丹棘轻轻贴上好似睡着了的曾夕岚额头,柔声道:
“袅袅,我们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