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四十五章 =
不是宁心不认得了,是柳未暄,忘记了她。
现如今这位与宁心一墙之隔的少年将军,同姓虞,乃前镇国将军独子。
自老将军去世后,虞未暄按着双亲叶落归根的意愿,回了江南故乡,归落这湘洲城;
而常年负责南方战事的虞家,则是世世代代都在这老宅居住。
空了多年的隔壁府邸主人浮出水面,谁也不曾料到,这江南一角,有一天竟能如此繁闹。
天南地北的两个“虞”将军府不光仅一墙之隔,同辈分的两家长子,那更是后生可畏、头角峥嵘。
那一年,孤身一人撑起偌大镇国将军府的少年将军,人前凯旋而归,人后却无半点喜色,连着灯都未点一盏,孤影落地,枯坐书房。
院子内传来一声呼痛,将这夜砸破。
机警的少年将军迅速藏匿起身,准备于暗处,一探究竟;
哪知,来人散着一头乌黑的青丝,夹杂着山茶花的馨香,就这么慌不择路,将柔软,撞了个满怀。
夜色下,黑纱堆落,层层叠叠在这隐秘角落旁;
一双因跌落围墙而浸润了的双眸里,带着始料未及,撒满惊慌失措,同他对上。
她下意识出招,却被他轻松抵下,又将她转身翻手压在怀中,动弹不得。
“你、你是哪里来的小贼!”
出身武将之家,自幼习武的虞宁心除了父亲以外,再不曾有人能如此轻松,就将她给钳制。
黑沉沉的夜,略带凉意的风,只那么一小会儿的功夫,却吹得角落内的二人,满身是汗。
“小贼?”
随着身后少年出声,手上钳制又收紧了几分,
“今儿倒是有趣。”
说着,倾身凑前,细细辨别了一番,
“遇见个翻墙来别人家的山茶花姑娘本就难得,能如此理直气壮地倒打一耙的,更是少见。”
察觉身后动静,虞宁心气急,突然发力,身后少年始料未及,倒是被她给挣脱了开。
“你这个登徒子!”
闹着要随父兄上战场的姑娘被一口否决,原先正打算借着闹脾气,偷偷躲起,再寻机会,溜藏进出征的队伍;
可现下的变故,却是令小山茶花,将原先的打算忘了个一干二净。
只带着怒气,招招铆足了劲儿,往对方身上招呼。
这看似有来有回的一招一式,实则对面的少年嘴角正噙着笑,游刃有余地或退或进。
风拂过,顶空散,明月探,洒落下满地银灰。
柔顺如绸缎的发尾,勾起这对他而言,打闹般的招式;
点触在转瞬即逝的肌肤上,再随着汩汩而涌的血液,滑动至心田。
动静很快便将一墙之隔的虞府众人给引来。
在虞父的厉声呵斥下,虞宁心一把将眼泪抹去,
“他就是个登徒子!他、他——”
“阿宁!”
是从未见过这般察言厉色的哥哥,
“这是镇国将军!休得无礼!”
虞宁心通红着一双眼,自以为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虞未暄;
却不料,在他眼中,她同一只被提溜着耳朵的小白兔,并无什么不同。
“阿父阿兄最讨厌了!”
狠狠一跺脚,虞宁心转身便向外跑去,
“我不要同你们这帮虚伪的人待在一处!”
原以为又只是女儿家闹脾气下的小打小闹,殊不知气头上的虞二姑娘带着烈马,拿起令牌,压着关闭城门的时间线,冲了出去。
当虞府众人发现时,为时已晚。
城内众人急得团团转,热锅上的蚂蚁散开又聚拢;
城外古树遮天蔽日,摩挲至地面,留下沙沙作响。
在暗器下,尘土翻滚,带着暗红的枯涸,狼狈闪躲。
“阿爹阿兄最最最——讨厌。”
虞宁心撒气似地踏步,地面的枯枝草叶咔嚓作响,
“我定要让他们知道,女儿家也是可以征战沙场的!”
边碎碎念着,边拍了拍自己腰间的佩剑,脸上却不自觉地开始落泪。
“不许哭!”
闷头向里走去的姑娘全然不觉,周身大雾环绕;
一时甚至分不清这伸手难见五指的环境,是因着这无边的黑夜,还是缥缈的虚纱。
阴凉顺着脊椎,覆上满背;
虞宁心心下一个咯噔,小幅度确认了下左右,越走越慢的步调下,紧急调转方向。
随着重重一个跌绊,虞宁心毫无防备,扑倒在地。
冷汗密布全身,汗毛根根竖起;
在短暂的空白后,虞宁心伸手朝着腰间佩剑处伸去,却只摸到被潮湿黏土所沾裹上的枯枝残叶。
荒烟蔓草,树木林立,在这夜间被注入魂魄,无声伫立于深林。
一声惊动憩鸟的女儿家尖叫让来人脚下一顿,随后便顺着那遥远而微弱的指引,提功加速寻去。
这样的环境下,很难不自己吓自己;
虞宁心在惊声尖叫后,双手撑地,快速向后退去。
不知为何,或许是泥土黏软,脚下打滑,虞宁心几番起身未果;
阴差阳错地,竟也重拾不慎滚落的佩剑。
至此,才算定下些许心神来;
而面前那久无动静的“不明物”,却在这个当口,艰难吐声。
“救、救救——”
异常沙哑的嗓音,怪声怪调的求救。
在紧握佩剑壮胆的确认下,虞宁心实在不忍面前的陌生女子,就这般化进身下土。
再三犹豫后,还是借着稍显的月色,摸索着寻了一处山洞,将人连拖带拽地给拉了进去。
北风起,浓雾散;
稀薄的轻纱却随着流动的呼吸,荡漾至截然不同的另一片区域。
那里兵刃相加,撞出令人胆战心惊的皮开肉绽。
天色将明,地面暗红斑驳,热气被蒸腾,只余满地冰凉。
筋疲力尽的彻夜苦战下,被血浸透了的地面生出丝缕,似是要抓住那双正踉跄前行的脚步,原地埋下根茎。
一整夜,除了留下满地可怖,颤抖的指尖正滴淌着不知是谁的鲜血;
破开的衣物下,更是露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脚下传来异感,脚步顿下、挪开;
只见一熟悉的玉佩正半嵌在泥土中,露出可怜兮兮的样貌。
而不远处的山洞前,正有或深或浅的痕迹,向里蜿蜒。
强撑着的最后一口气,在见到眼前之人时落下。
虞未暄笑得勉强,却又心满意足,就这么直挺挺地倒在了神色紧绷、尚未反应过来的虞宁心面前。
“真好。”
在她惊慌失措着上前将人扶起,在她将人圈抱进怀中,一手轻拍他面颊,焦急地一声声唤他时,他已流失感知,却仍下意识喃喃道:
“我又找到你了。”
而这一切,都在虞宁心为了昏迷不醒的两人外出探路时,知晓了真相。
虞宁心昨夜救的那个女子,恐怕不简单。
之所以二人能在山洞内安稳度过一整夜,全因虞未暄在她们不曾知晓的不远处,以死相拼地以一敌多,才得以保全。
“你且在这儿睡上一觉。”
再三衡量下,虞宁心用干燥的枯草堆将声音异常,嘶哑到几近不能出声的女子,给藏在了山洞角落,转身背起了虞未暄。
临走前,还不忘费劲回身,朝着那不知是重新陷入了昏迷,还是仍能听见的陌生女子说道:
“你一定要等我啊——”
虞宁心说着,一个趔趄,勉强稳住后,掂了掂背上陷入昏迷的虞未暄,向外走去,
“等我把他送回去了,就给你带药来。”
晨光熹微,叠背着的二人穿走在斑驳枝影下;
起伏的尘埃化身为白日里的萤火虫,将二人周身镀上光圈,缓缓融入被雾白填充了的苍茫林间。
绵厚的土地将深浅不一的痕迹吞没,一道光柱适时探入山洞,将将触及那被遗落在地面的玉佩一角。
不知过去多久,旭日初升,阴冷潮湿的山洞被刺眼的阳光给划分成两半。
干草堆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一双沾满了干涸血污的手,搭扶着嶙峋的石壁,将地面那枚玉佩,拾进了手中。
林间重归阒寂,阳光驱散雾霾。
入了城门,站在喧闹的街口,虞宁心只觉恍若隔世。
无心沿街送来的注目,虞宁心只提着所剩无几的最后一股劲儿,将虞未暄给背回了虞府。
整夜未歇,滴水未进下,在肩上重担被卸下的那一瞬,虞宁心双眼一闭,不省人事;
最后一眼,是心急如焚、面容憔悴的虞母,在神色慌张的哥哥搀扶下,快步而来。
而再度睁眼的虞宁心,看着满室绑着大红色绸缎花的箱子,瞠目结舌。
所有人都在告诉她同一件难以置信的事儿——
镇国将军来提亲了,这些都是聘礼。
来不及去处理这荒谬之讯,算着日子,虞宁心已经昏睡了三天。
念及那陌生女子,白日多次偷溜出府不成,虞宁心便准备在这深夜再试;
不曾想,抬起的双手尚未触及,窗户就从外头被打开。
在虞宁心的目瞪口呆下,虞未暄一脸坦然地翻身入内,点起烛火,动作丝滑;
只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在屋内尚漆黑一片时,那双掩于袖下的手,却是紧紧捏拳,隐忍颤抖。
“你不用去了,那人已经不在了。”
虞未暄自顾自于桌边坐下,给他自己倒了杯水,抿了一口,又颇为嫌弃地皱起了眉,
“你现下这身子,可不能喝凉的。”
虞宁心半信半疑,自动忽略了他的后半句,
“你何时去的?”
“我那日几个时辰后就醒了,当即便派了人去,你且安心,再三确认过了,无打斗的痕迹,应是自行离开的。”
想到这三日的光景,虞未暄侧转过脑袋,张望着屋内,耳朵却在亮起灯影前,被染上了一层嫣红,
“你、你这有名的小霸王,也只是个纸老虎啊——”
虞宁心一听这话,也别扭了一瞬,不知要如何开口,只能走至虞未暄面前,指着堆满了一屋子的聘礼,干巴巴地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
听闻此话,原先还有些闪躲不自然的虞未暄,却是在顷刻间,便被烛火给点亮了一双眼;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面前略有些局促的姑娘,
“可需要我这个未婚夫婿,来给你这未过门的娘子解释一下——”
星点明明灭灭,全都点缀在眼前人的双眸之中;
虞宁心一时失神,就听虞未暄继续说道:
“何为聘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