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十八章 =
摩天大楼俯瞰着脚下,十字路口人流密集。
前一秒的宁心才随着红灯止步,一张脸被烈日晒得通红;
下一秒,眨眼开合的一瞬,闷热的街头变为冷气十足的宴会大厅。
觥筹交错的环境里,宁心正穿着剪裁得体的高定礼服,站在人群中,用着同样得体的社交礼仪,游刃有余。
那件应届生身上洗得发白的衬衫,被融化在了那个十字路口,只留这衬得肌肤胜雪的红色拖地长裙,刺痛了余光。
场景一次次更迭,于不经意间划下了或深或浅的痕迹;
一次次出现、一次次重复、一次次经历,在这一次,被清晰勾勒出名为“记忆”的东西。
这已经是宁心不知道第多少次,被困在同一个场景内,看着眼前一众熟悉的面孔正毫无灵魂地重复着先前一幕的剧情。
她是一个角色,面前的这一众人也是;
大家都只是这本小说作者笔下的角色,是作者懒得用过多的文字,去描述刻画的不重要配角。
俗称跑龙套。
一旦需要配角们出场,翻来覆去的也就是这些人;
但若是暂时没有了配角们的戏份,则是会像现在这般,像是被卡在了某一个节点的片段,反复播放。
宁心也不知为何,空无意义的笔下角色,居然生出了独属于她自己的“自我”。
她开始有了感知、有了记忆、有了喜怒哀乐;
却只能在每一次出场时,带着自我意识,眼睁睁看着身体不受控制地按部就班,去走剧情。
挣扎必然是痛苦的,但结果仍是无可奈何的。
直到某一天,这个新人作家完结了这本小说,宁心得到了短暂的“自由”。
她可以自由出入小说内的任意场景;
她可以奶茶喝到饱,坐二十五次摩天轮,不用顾忌他人的眼光,被重麻重辣给呛得眼泪直流。
尽管看起来,像是在嚎啕大哭。
宁心去了趟洗手间,将脸上那些被泪水冲花了的化妆品卸下。
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辣肿了的双唇,再次回到座位前;
一只棕色卷毛小熊,正静静躺在桌面。
是那个刚才在商场楼下的娃娃机,耗了两个半小时,都没抓上来的那只玩偶挂件。
机械重复的场景下,宁心犹豫片刻后,拿起了卷毛小熊;
被压在下方的纸条上写着:
光明正大地哭,才畅快。
末了,还不忘补了个笑脸。
攥着挂件的手一紧,宁心甚至不敢环视确认,压下心中惊慌,欲盖弥彰地昂着脑袋,离开了火锅店。
作者再次开始动笔,宁心也从一个刚毕业的求职大学生、八面玲珑的时尚主编,到现在这个能推动部分剧情的重要配角:
一个张扬蠢笨的一线女星。
只是,在剧情场景之外,那只卷毛小熊,被她小心藏进了廉价的废旧纸盒内,无人知晓。
她衬托了主角们的聪慧,促进了男二的出场,最后在快乐大结局下,功成身退。
作者开始越来越高产,“宁心”也被刻画得越来越具体。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她开始固定住了作者笔下的女二女三;
甚至在这本将要完结的霸道总裁追妻火葬场文中,与主角们,来了个四角情感大混战。
简单来说,就是她爱他,但他爱她,他也爱她,没有人爱她;
最后,虐心虐身下,居然强行来了个“和和美美”。
小说被点上“完结”,宁心无力吐槽,只疲倦地握着那个卷毛小熊挂件,沉沉睡去。
然而,当她再次睁眼,等待着她的不是那期待已久的“休假”;
她成为了架空大京朝内,江南小镇上的绣娘之女,苏宁心。
一开始宁心的部分很少,少到小说过半,宁心与她一双淳朴的父母,仍翻来覆去地被困在几个场景内。
正当宁心闲得偷乐,借着给父亲送饭,抱着新鲜出炉的糕点,走在从湘洲城通往吴佳县的思南小巷时;
眼前的画面开始分崩离析,像是一副被摔碎了的拼图,挪位成怪异的布局。
在一阵天旋地转间,重新睁开眼的宁心看着眼前陌生的场景,可惜了刚才那包等了两盏茶才拿到的糕点。
是作者又开始删改剧情了。
不等宁心动作,突然涌上的晕眩感,令她整个人重新跌躺回床,一时连着睁眼的力气,都被抽走。
外头传来响动,很快门被推开;
宁心知道,剧情开始了。
有了先前那本“虐身虐心”的霸总文经历,宁心习惯在走剧情时,躲在里头闭目养神;
若是遇上安静些的剧情,还能睡上一小会儿。
不过这回,却没能如愿。
因为,哭哭啼啼的苏母,实在是——
太吵了。
作者改动了的剧情下,苏父仍在湘洲城经营小摊,出售苏母的绣品;
可前去给苏父送餐的宁心,却是意外落了水,并被好心人所救。
而这个好心人不是旁人,正是湘洲城鼎鼎有名的楚家布庄大少爷,楚清越。
暗道不好,宁心想要睁眼瞧上一瞧,剧情却是强行给她塞了个“昏迷”;
再次睁眼时,因着楚老夫人的善心,苏家母女暂居楚府。
而半夜突然转醒的苏宁心,就这么推开了门,走了出去。
典雅的楚家后院,幽静的月色美景;
一转身,却见一人正站在角落,不声不响,也不知是站了多久。
宁心被吓得一个激灵,苏宁心也好不到哪儿去;
短促的小声惊叫后,苏宁心捂嘴跌坐在地。
角落黑影见状,大步走来,将人从地面扶起。
来人样貌清晰显露,宁心惊得嘴巴大张。
几国交界的湘洲城内,不论是外族人,又或者是通婚,都很寻常;
比起面前这个高个儿混血小卷毛所带来的冲击,更多的是上一本令她精疲力竭的小说剧情,卷土重来。
小卷毛就是上一本小说的男二,更是虐得她这个所谓的女二体无完肤,最后还强行圆满的“官配”。
现在这样一个花前月下、岁月静好的安排,宁心真的很难不知道这个作者的意图。
作者大约是真的很喜欢这个男二;
只要楚清越出场,一定是带着大篇幅的外形描述,连带着天也放晴,花也绽放。
先前那本小说里,宁心曾一度认为,最后会是“男二上位”;
不过,在作者连着一个礼拜的删删减减下,甚至把宁心给虐“死”了,又给复活了,这才又重新回到原先的剧情上。
就这样,与楚清越有过短暂交集后,第二日的母女二人穿过思南小巷,回到了吴佳县的家中。
还没过午时,却见苏父满头大汗地赶了回来,在苏母的问询下,只说是楚家看上了苏母的绣工,问愿不愿意去布庄当差。
一家三口顺理成章搬进了楚府。
府内若是无事,苏家夫妇就去布庄帮忙,若是轮到换季换衣,需要绣花色,则会留在府内当差。
这么些剧情片段下,苏宁心从一个营养不良的“小萝卜头”,出落成了个会被少爷们打听的“小芙蓉”。
特别是近期,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打听”,想要将宁心收房的,更是不在少数。
楚清越正吃着飞醋,宁心却借着昏暗的月色,毫不掩饰地欣赏着这完美的俊颜。
今夜,又是几年前二人相遇的那个府内偏院。
楚清越曾对宁心解释过,生母作为外族人,不被楚家所接受,在外头病死;
而他,自小被寄养在楚夫人膝下,从没得到过真心的呵护。
也因此,每每睡不着,便会来这处幽静之地,一个人呆着。
纤长浓密的睫毛,英挺的侧面轮廓,一双浅蓝色的眼睛在看向你时,万物失色。
宁心想,作者没错,确实所有美好的形容词,都可以叠加在楚清越的身上。
想到这儿,心里没由来的一阵落寞。
宁心分不清,这一刻的悸动究竟是真情实感的爱慕,还是华丽辞藻下,所堆砌出来的假象。
不等宁心开口,眼前画面在瞬间碎裂颠倒;
天旋地转间,再次睁眼的宁心,又站在了先前熟悉的湘洲城街口,正陪同自家双亲摆摊。
楚清越仍是苏宁心的救命恩人,可被删改了的剧情下,二人却没有先前那般非凡的渊源。
这一日的苏家夫妇又被传去了府内,为迎接远道而来的贵客,做准备。
一个场景走完,宁心发现自由活动区域为楚府后,便小跑着去了楚清越的院内;
见人不在,又赶至二人的秘密基地。
眼前的画面却是令小跑而气短的呼吸一窒。
楚清越正与旁人口中的那个楚家表小姐,坐在原先专属于二人处的位置上,肩挨着肩,亲密无比地对着池塘内游动的鲤鱼们,说说笑笑。
眼眶酸涩,心口泛疼;
宁心知道,这是作者调整了剧情,而她,大概也从女二掉到了女三,甚至是炮灰小配角。
一次次尝试踏入场景内的宁心,又一次次徒劳地回到原位。
只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眨眼间,环境就从僻静的偏院,回到了人声鼎沸的街口。
夹道上人头密集,仍沉浸在上一个场景中出着神的宁心,被一只手狠推了一把。
苏父急忙将女儿扶稳,转身与隔壁摊主争论了起来。
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喊了一声:
“来了来了,京都城的贵人来了!”
众人循声望去,正有一行人马从城门处缓缓而来。
眼红苏家被楚家看重不是一日两日,当下趁人不备,故技重施,苏母被狠狠推出人群;
走在队伍前头的马儿躲避不及,眼见马蹄就要落向跌倒在地的妇人,宁心下意识冲身而出,将苏母护在了怀中。
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四下鸦雀无声。
眼见母女二人毫发无损,罪魁祸首开始阴阳怪气,
“哟,楚家的高枝儿还不够你女儿攀的,现下是用性命一搏了。”
宁心气急,猛地转过身去就要开口,却意外发现,身体的掌控权不知何时已经回归。
无声的街道被定格在神色各异的某一帧,了无生气的诡异不重组,也不继续。
无暇顾及此刻的情形,宁心气鼓鼓地回身,朝着正一脸扭曲的摊主怒声开口:
“反正你也只是个笔下的角色,一个‘提线木偶’,一个机械工作的——的——”
说着说着,泄气地落下了肩膀;
她蹲下身,想要扶起被定格了的苏母。
前一刻还活生生的人,此刻却是一尊硬邦邦、冷冰冰的石像。
毫无征兆的一道声音将画面注入灵魂,
“你在说什么?”
迟疑片刻,又听他问:
“你在——骂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