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37的夜晚比旧城星要更亮一些,卡萝尔低着头,踢了踢路上的石子,她盯着脚下的影子看了一会儿,方向一转,迈向了训练场。
近地机甲都停在训练场的一角。
没了驾驶员操控,这些杀器静静伫立在夜幕里,让人想起蓝星时代纪录片里沉睡的象群。
她没开车门,脚下一蹬,踩着前盖跳上了机甲的顶部。
T-37是一颗卫星,巨大的行星将天空笼罩了大半,剩下小半天幕上,零星闪烁着几颗星星。
那是漫长时光前,遥远星系投来的一瞥。
比起闪烁亿万年的星星,碳基生命脆弱又渺小,有时简直让人疑惑——守护这样容易夭折的生命,真的有意义吗?
而她生来懦弱,从来不敢挺身而出。
卡萝尔盘腿坐在车顶,鼻尖被冻得发红。
她枯坐许久,向着被云层逐渐掩盖的星星缓缓吐出一口白气。
又十分钟后,基地大门缓缓打开,一辆近地机甲驶出。
安保室里,值夜班的民兵撑起眼皮看了眼监控,用胳膊肘捅了捅自己的同事:
“这条道是去城区的吧?哎你说,这军校生大晚上不睡觉,去城里干什么?”
同事打了个哈欠,不耐烦地说:“你管人家?指不定是有什么大事儿呢。”
“大事儿?那还是别有了。”民兵叹口气,“白天那事就够吓人的了,死了好多人呢。”
同事沉默了一瞬,这才缓缓说:“是啊,也不知道谁把那条蛇带进来的。希望城市武装能快点儿找到凶手,不然晚上都睡不踏实。”
“也不知道谁把那蛇带来的……真是丧良心……”
“是啊,那楼里还有个儿童乐园呢……唉,作孽啊……”
近地机甲开了自动驾驶,卡萝尔坐在后排短暂地打了个盹儿。
黑色铺满四周,很远很远的地方,5D光屏静静变换着画面,冰冷的光落在地上。画面里的少女笑得眉眼弯弯,抱着超级AI躲避着父亲的责问。而她躺在实验舱里,是光芒永远到达不了的阴暗角落。
白色的人影拿着报告,它们站得很远,讨论的声音却很近。
一声一声像是惊雷在耳边炸响。
“实验失败……残次……”
“抹除……不,观察……”
“暂时留下……备用……”
“太失败了……”
直到电子女声突然响起——
【您已到达目的地,自动驾驶结束】
她猛然惊醒。
密密麻麻的雨滴打落在车窗上,闪电劈过,眼前亮了一瞬随即又暗下,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梦里的真的是雷声。
冷汗浸湿了后背,卡萝尔盯着车顶看了一会儿,她捂住眼睛,慢慢翻了个身,把脸埋进了旁边叠放好的黑色军装外套里。
真该死啊……
不能碰机甲就不能吧,早知道不干了……
她第一百零一次生出了后悔的念头,然后第一百零一次把这个念头按了下去,面无表情地拉开门下了车。
平日里繁华的商场自建成起头一次如此冷清,只剩下歪斜的广告牌在雨幕里亮着冷色的光。大概是有点接触不良,灯牌一闪一闪地亮了几下,终于撑不住,彻底暗了下去。
而救援队还在忙碌。
卡萝尔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笔,她拔开笔帽,在底端轻轻一拧,底部又弹出一截,笔尖也立刻撑开一张透明的伞面。
她撑着这把伞走近了警戒线。
红白间色的碟状飞行器盘旋在救援人员身边,照亮了一方天地。昆虫搜救器在废墟里穿梭,时不时发出长长短短的提示声。
警戒线内,队员们沉默地搜救,只有很偶尔才能在某个角落里听见大声地招呼:“这里有人还活着!快来!”
她在这里站的时间太长,久到一旁维持秩序的武装队员过来低声询问:“您是家属吗?”
卡萝尔恍然回神,连忙打开星纽翻出自己的身份信息:“不不,我、我是军校生……”
武装队员看了看她的身份卡,连忙一碰脚跟,板板正正地向她敬了个礼:“啊,多谢您白天帮忙。太感谢了!”
卡萝尔被他吓得一呆,手忙脚乱地回了礼,嘴里磕磕绊绊地回答:“啊没、没什么……”
武装队员却丝毫没在意她的慌乱,依旧热情地询问:“您现在来这边是做什么?白天丢了什么东西吗?”
卡萝尔扭头看了看坍倒的商场大楼,讷讷说:“我就是想来看看,能不能帮上点忙。”
这是个留着棕色的胡子的大叔,闻言笑了笑,很有几分憨厚的意味:“你们白天帮忙杀了那条蛇已经是帮了大忙了,我们怎么还好意思再让你来救援。”
“快快快,这个孩子还有呼吸!医疗舱!医疗舱在哪儿?”
警戒线内突然传来了救援队的大喊,卡萝尔转头看了过去。
那是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留着一头漂亮的卷发,只是胸口却插着一根成年人手腕粗细的金属管。救援队员小心翼翼地把他抱了上来,扭头向着自己的队友大喊:“医疗舱呢?医疗舱在哪儿?”
警戒线外,一个瘫坐在地上的年轻女人突然推开丈夫的手,扑到警戒线上大喊:“我就说我的孩子没事!星纽胡说!他没死!你看啊!你看他还活着!”
医疗舱被迅速送到,男孩面色苍白,努力抓着救援队员的手喊疼。
“妈妈!”他说,“好疼,我想见妈妈……”
救援队员把他放进医疗舱,轻声安慰着:“没事,睡一觉,睡一觉就不疼了!”
医疗舱的顶盖缓缓闭合,人造器官一旁待命,家属被允许进入警戒区,男人紧张地攥着妻子的手,脸色却带着不自觉的微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星纽在骗我……我的孩子那么小,怎么可能有事呢……”
医疗舱缓缓通报着治疗进程:
【患者生命特征微弱,请问是否进行治疗?】
【治疗开始——】
【患者失血过多,血袋已应用,请及时补充血袋】
【异物已取出,正在进行手术】
【患者心脏受损严重,建议及时更换人造器官】
救援人员赶快打开医疗舱底部的通道,将冷冻箱里的人造心脏送了进去。
旁边他的同事在阻拦情绪激动的家长:“人造器官已经送了进去,里面是无菌环境,手术很快就好,千万不要靠近,容易破坏里面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通报声却再次缓缓响起:
【正在进行心脏更换】
【人造心脏更换成——嘀!嘀!嘀!】
“不好——”
【警告!警告!患者大出血!】
【警告!警告!心脏手术失败】
【治疗失败,患者已失去生命特征】
【滴!滴!滴!】
【患者已死亡,请您节哀——】
夫妻二人的声音顿时卡住。
雨下得更密了,茫茫雨幕遮住了视线,而电子声却依然在响:
【人造器官仍在可使用期,是否取出?】
救援人员的手还维持着递出冷冻箱的姿势。
搀扶在一起的年轻夫妻目光茫然。
没有人回答。
大雨里,医疗舱不厌其烦地询问着:
【人造器官仍在可使用期,是否取出?】
【人造器官仍在可使用期,是否取出?】
【人造器官仍在可使用期,是否取出?】
失去孩子的母亲闭上眼,发出一声绝望的尖叫。
卡萝尔像是一架卡了壳的机器人,定定地看着那里。
尖叫声响起的瞬间,她浑身一颤,几乎忘了呼吸。
救援队员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声音放得很低:“星纽能检测人的生理信息,几乎是在孩子离世的一瞬间,家长就能收到消息。但就算是这样,大家也都抱着不切实际的希望,比如‘万一是星纽出错了呢’,或者‘万一是星纽不小心脱落了呢’?”
就算知道,这样的可能不到万分之一。
直到真正看见尸体的那一刻,他们才会接受现实。
大叔叹了口气,偏头看看她背后,轻轻推了卡萝尔一把,劝她:“回去吧,孩子。你们还太小了,尽量晚一点面对这种事情吧。”
“夜深了,都回家睡觉吧。”
卡萝尔被推着踉踉跄跄地转身,手指再也抓不住,伞柄歪斜,雨水落到脸上和眼泪混成一团。
哭喊声里,有人把外套搭在她的肩上,有人扶正了她的雨伞,有人投来紧张关切的目光。
不知道什么时候到达的另外五个人围在她身边,沉默地看着平日里八风不动的突击手望着大雨发愣。
很久之后,卡萝尔终于哑着嗓子缓缓开口:
“我妹妹,她也是死在这个年纪……她当时跟我说……她说她想要看见无辜的人不再因为灾祸死去,她想要幸福地长大老去,她想要……一个更好的世界……可是、可是我……”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那个世界更糟糕了,她却一直在懦弱地躲避,从来没想过站出来改变什么……
卡萝尔闭上眼睛,两行泪顺着脸庞滑落,她绷紧的肩膀缓缓塌下来,只得喃喃承认:
“我是个不称职的姐姐……”
而大雨仍旧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