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宓

    甄宓命青银煮了茶。她就伴着两个侍女,坐在一张方形的案前,与她们一边喝茶、品糕点,一边说说笑笑。

    许晚没见过古代的糕点,本以为形状、样式大抵简单,但真在桌子上看见了,方才知晓古人的心灵手巧。

    那桂花糕做得纯洁雪白,上头一点红色若骄阳,中间一点风干的桂花若横枝,下面一点墨色如远山,每一块瞧上去都是一幅美丽的彩色江山图。

    许晚看着,险些不忍心吃,但她又实在很想吃,便还是以口腹之欲掩盖对美的追求,拘谨地指着那盘糕点,询问:“夫人,我可以吃这些桂花糕吗?”

    甄宓闻言,看了看口涎欲滴的许晚,又看了看那精致可口的桂花糕,忍俊不禁,直接推了桂花糕的盘盏到许晚面前,说道:“你想吃,尽管吃就是。一盘糕点罢了,若是不够的话,晚些时候,我让青银给你带些回去。”

    许晚听甄宓这样说,立马拿了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

    香甜软糯、口齿留香。

    她吃得津津有味,又大口大口得颇有狼吞虎咽的架势,甄宓不忘示意青银再给她倒上一杯茶。

    青银望她的吃相,好笑地嗔怪:“阿晚,你慢些。”

    “阿晚?”许晚塞了满嘴的糕点,疑惑地重复这个称呼。她还是第一次被人在名字前加上“阿”字称呼,虽然好像是古代很寻常的叫法,但许晚还不太习惯。

    青银于是向她解释:“贵人们的家里不喜欢侍女、仆役有自己的姓氏,大多会在他们入府后给他们改名,少夫人念你年岁大了,就不给你改名了,只让我们都唤你阿晚就好。”

    许晚听了,已经不知是第多少次感激地看向甄宓。

    甄宓倒不在意她感激的目光,只是好奇地注视着她,笑问:“阿晚,你为什么要在应招的时候去念那些男女相绝的诗,要知道这大户人家可不喜欢太有主见的下人。对他们来说,即便要求你认得字,也只需要认识几个字就行,不需要读过太多的诗书。”

    这也就是为什么许晚说她认得字多的时候,陈妪会用怪异眼光看她的原因。

    许晚恍然大悟,也明白过来,古代即便是在小家,也是想控制下等人的思想的。

    她撇了撇嘴,有些不满且无奈地回答:“我从小所学便就是这些,当时情急,也想不出更多其他的。”或者有其他的,但是跨越了汉末三国这个时代,许晚也不敢说啊。

    许晚一会就将一块桂花糕吃完。

    甄宓又好心地递给她第二块。甄宓的十指纤纤,是那种秀气莹白到像画出来得一般。许晚望着羡慕,甄宓又问她道:“阿晚,你自己想过这些诗背后的意义吗?从前,是你自己想读,还是你阿爹阿娘或者教书先生逼你读的?”

    甄宓似乎对许晚的思想问题很好奇。

    许晚坦白地回答:“最开始自然是先生和阿爹、阿娘逼我学的。我虽不懂却也只能照他们的要求背诵。后来长大一点突然就懂了。教材之所以能成为教材,还是需要精挑细选、有教化意义的,而不能蒙蔽学生的双眼。”

    “教材?”甄宓没有听过她的这个说法,觉得奇怪。但品了品,又似乎能理解大概的意思,便立足许晚的回答,更笑道:“你这个说法倒是有意思。若是你能做教书先生的话,一定会是个开化的女先生。”

    “我曾经也想过要做五经博士呢。”甄宓说着说着,不禁有些惆怅起来。她现在的身份可与女官相去甚远。

    许晚倒没想过竟还有古代女子会有如此的豪情壮志。

    她惊讶又钦佩地看着甄宓,一时嘴里咀嚼的动作都慢了下来。好在,甄宓并没有因此怅惘太久,只接着又道:“若是这世上的女子都能接受你这般的教化,一夫一妻就不会只是一夫一妻,男子可以多妾,女子却只能从一而终。而是真的一夫一妻,大家都是一心一意的。”

    “可惜,我的这些想法从前都是被我父兄斥责的。他们认为我身在勋贵之家就该温柔顺从,做个乖巧的女郎。不过,他们倒也没有禁止过我读书。”甄宓的笑容复又变得愉悦、明快起来。

    许晚这下大概懂甄宓为什么会收留她了。

    因为甄宓有在她身上看见自己年幼时的影子。

    可甄宓如今也才十七八岁。这样的年纪放到未来,本就是个有些叛逆、思想活泛的青少年。许晚仔细地盯着甄宓看了看。

    甄宓很美没错,杏眸含情脉脉也没错,可是她眼底好像有淡淡、散不去的哀愁。

    许晚迟疑地询问:“夫人是不喜欢现在的日子吗?”

    若非不喜欢现在的自己,又怎么会喜欢现在像过去自己的许晚?

    许晚一言,青银的面色也变得凝重起来,复杂地看着甄宓。

    甄宓见她们都看自己,哑然失笑地摇摇头,回答许晚道:“也没有。我只是看见你突然有些感慨,若是当年我能走另一条路,不知现下该是什么样子,真成了女博士,还是学兄长经商、发战乱财,做个女商贾?”

    可甄宓的笑里,分明是更期待那样的生活。

    许晚不禁觉得眼前的甄宓,既是历史上的那个甄宓,又好像不是。甄宓好像要比纸页短短的几行字,要真切鲜活得多。

    许晚嚼完了另一块桂花糕,又喝了一大口茶,张了张唇,还想与甄宓说更多的话。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不算紧凑,但比女子要沉重的脚步声。外院有仆役已经谄媚地喊起来,“公子,您回来了?”

    许晚与青银互相对望了一眼,紧接着立马从桌案旁站了起来。

    许晚是受青银的影响,青银则是觉得来人显然不如自己女郎甄宓好相与。青银不敢在来人面前放肆。甄宓则是看着她们若惊弓之鸟的模样,忍俊不禁。

    袁熙明明没有那么可怕,不是?

    甄宓不徐不疾地也站了起来,稍稍地整理身上藕荷色的裙裾,继而转身向着门边走去。她到门边,屋外的人恰好走进来。

    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

    身量不算太高大,但也并不矮小、孱弱,中等身形偏挺拔颀长,长相清秀,穿着一身锦缎制的深衣袍衫,但袖口与脚踝都绑了束袖,穿得也不是普通的翘头履,而是深黑的皂靴。

    像是个从武的富贵公子。

    甄宓走到他身边,盈盈地福身,柔婉说道:“夫君回来了?”

    甄宓的夫君,袁熙?

    许晚禁不住好奇地抬头直视他们。袁熙望甄宓原本平静的面色顿时一喜,连嗓音都变得欢愉起来,“阿宓,你今天白日过得可还好?我听陈妪说,你找她要了个粗鄙的婢子?你若是想要婢子的话,我明日就派人去给你买十个八个来,犯不着寻那些没教导过的。”

    袁熙说着,甄宓的目光朝着许晚望来。

    袁熙本只注视着甄宓,见她双目从自己身上移开,也追随着去看许晚。许晚面生,他没见过,就猜到许晚大概就是那个粗鄙的婢子,看着倒也还好,不算太毒害眼睛。

    袁熙和甄宓都没说话。

    青银率先对袁熙施礼,唤道一声:“公子。”

    许晚后知后觉地学着青银的样子,也对袁熙施礼,唤:“公子。”

    袁熙淡淡地又看了她们一眼,接着便移开目光,重新聚集到甄宓身上,牵着甄宓的手,一边摩搓,一边拉着她往屋内走,“阿宓,我今天可累了一日。”

    袁熙牵着甄宓到内室。

    嗓音愈加得温柔,甚至还带了几分男子撒娇的模样,“父亲的意思想去官渡与曹操隔江对峙,大哥与二哥对此各有异议,他们吵得不可开交,便推我出去与父亲争论。他们想得倒是美……”

    袁熙的声音还在不间断地传来,其中伴随着偶尔响起的衣袂摩擦的声响,以及男子想要与女子亲近的暧昧响动。

    青银攘了攘许晚,小声地指了指门外道:“阿晚,我们退下吧。”

    许晚还舍不得走,正踟蹰,青银更是直接拉了她出去。

    她们出去后,青银贴心地关上门。

    许晚站在青银后面,等她一道离开主屋的门前。边往石阶下走,青银边与许晚笑道:“你啊,怎么一点眼力见都没有,瞧着公子与夫人就要亲近,还不主动告退。”

    许晚不以为然地道:“我看夫人也没有很欣喜公子回来的样子。”虽然起身去迎接了,但更像是在尽自己做妻子的责任,而不是发自内心的欢喜。

    青银嗔怪,“可不敢胡说。我们夫人自然是欢喜公子的。夫人她虽然不能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意读书、做五经博士,但她能嫁一个像公子这样的郎君,也还不错。”

    “你也看见了,三公子对夫人是千般、万般地好,连说话都轻声细语的。”青银走在前面,回头望许晚。

    许晚不屑一顾,“那我要是三公子,能娶到夫人这般美艳无双的妻子,我也肯定将她视若珍宝地对她好。”

    “我觉得夫人并不想做三公子无用的娇妻。”许晚自以为然地认真说道。

    哪知这也勾起了青银的怅然来。青银无奈地道:“我们夫人嫁的只是三公子。三公子虽然还算受宠,但到底是最底下的儿子。府中的管家权自不会落到我们夫人身上,在大少夫人那里把持着呢。三公子也没有什么自己的产业,夫人就只能无所事事地待在内宅了。”

    “可怜我们夫人,那一身比于美貌,同样出色的管家、治业之才。”青银越过许晚,更望主屋的屋内。

    此时天色已晚,屋内点了灯,有两个贴近的身影倒映在窗牖上。只是平日里独立自持的少女不得不依附比她高大的男子。

    许晚跟着也是唉声叹气,但她转念一想,又释然道:“不过,没关系的,以我们夫人之才,日后必然是世子夫人起步,皇后高位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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