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抄

    缇帅殷恪案,持续发酵。

    诚然,长乐稳住了殷张氏,以看诊养病为宜,转移到了人迹罕至风光秀丽的南苑,但她在京兆尹府说得那些“胡话”,不知是否在人为有意推动下,迅时在上京城传得沸沸扬扬。

    譬如,缇帅府藏有火器兵弩,反心初现。譬如,殷恪在宇文汲尚为皇子时,就与之过从甚密。

    加上郭渠案,丝丝缕缕牵扯上了缇营卫,此时的缇营卫,全数笼罩在被怀疑的阴云下,像拔去利牙的大虫,任人宰割,动弹不得。

    朝堂上,长乐和裴中书令,双方僵持在是否彻底查抄府邸之上。

    长乐比谁都清楚这批火器的存在,当时她同殷恪议定,事预则立,预先存储一批兵器,以备不时之需,总好过有朝一日坐以待毙,不想紫薇郎事件引发了宫人群起反之,提早了宫变,这批火器,反而用不上了。

    捱到现在,俨然跳进黄河洗不清。

    “杜尚书,令郎身体恢复得如何。”两仪殿里,长乐垂首,一边修剪奉宸司新供来的红梅,一边同杜濉闲话家常。

    杜濉捧着茶,毕恭毕敬地立起来,感念道:“谢陛下关心,犬子一切都好,小孩子没见过世面,让陛下见笑。”

    “坐坐,若论年纪,您同我一干叔父差不多的年岁呢。何必拘谨。马上年底盘账,杜尚书出身户部,即便头一年接管兵部,相信也是手到擒来吧。”

    杜濉眨巴着眼睛看着长乐,迅速心领神会,连连称是,请长乐放心。

    不过,裴脩己不是吃素的,在他代行京城两卫管理辖权之时,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御史大夫,跳将出来,弹劾殷恪,直指殷恪纵容手下冤死了一个古玩店主,为的是店主的三幅传世名画。

    言之凿凿,名画被其手下献宝,全数送入了殷府。

    乍然失亲的悲痛家人,忠心不二的店铺伙计,甚至曾为缇营卫,经办查案因为愧疚心跳出来前属卫士,一条证据链,滴水不漏。

    特别是古玩店主的长子邱随,在长历十九年的科考中,得幸进士及第。金榜题名人生乐事,撞上了子欲养而亲不待,他的悲惨际遇,引发了国朝士子的广泛同情。加之归云扶案刚刚平反。废帝宇文汲对于手下戕害归云扶的漠视和纵容,几乎寒透天下士子的心。

    旧情重演,愤怒甚嚣尘上。

    查抄缇帅府!查抄缇帅府!

    这是御史台近日收到最多的联名上书。

    宣室殿里,徐庆业向女皇条陈利弊:“臣以为,当此情,还是先顺应众士子意,公开案查缇帅府为宜。”

    长乐一下一下用手轻叩桌案,这是殷恪思考的习惯,不知何时起,也成了她的。她凝眉,心知眼下势如水火,不管她同意与否,查抄缇帅府,都已如箭在弦上,非人力可阻。

    “好,徐大夫,朕最信你为人,此案关切甚重,务必小心。”

    “诺——陛下放心,老臣会让御史台全程监察,确保无暗投,无夹带。”

    搜查缇帅府,就在一个晦暗不明的清晨开始了,晌午时分,依依杨柳后,一间重重巨锁的库房,让刑部一众搜查官按捺不住兴奋,石头丢进水里,总算听到了一点声响了。

    砸开锁镣,推开巨门,灰尘飞扬如金粉,匿在其中的物什重见天日。

    确实是火器和兵弩。

    大承律规定,民间私藏兵弩者,视为谋逆,斩。

    “还有什么好说,拿人吧。”

    等等,一旁协办的兵部侍郎胡唐站了出来,“这兵器,我怎么瞅着有点眼熟。”说完,不待众人反应,一溜,就钻进了库房内。

    搜查官不悦,正欲提刀上前阻拦,行至一半被御史台的人拦了下来。“掌管兵籍是兵部的事,监察百官是御史台的事,六部各有所分,从不分个前后主次,今日来,兵部是协同刑部而来,并非下属,且还是兵部侍郎当朝大员亲自入库检视,怎么着也轮不到刑部越部插手吧。”

    再不忿,也不能当庭叫板御史台吧。僵持间,只见胡侍郎又满脸欣喜地跑了出来,挥扬着官袖,高嚷道:“快快快,告诉尚书大人,咱们的账目一点错都没有,我就记得先时因库房进水,暂存了一批兵弩到缇帅处,这还要多谢缇帅仗义,毕竟一部一卫明面上不好交从过密,是以这批兵弩,也不好放到缇营卫的库房中,反而连累缇帅被误会啊。”

    刑部亲率队的是裴昉,闻之不悦,他纠正道:“胡侍郎,不是我们不信你,但兹事体大,不好尽信你一家之言吧。”

    胡唐像是听不出他话里的暗讽,“天真”地睁着小眼睛,一脸诧异,“这不是一家之言啊,你看看兵弩火器上,还刻印着兵部的印徽呢!真的,不信你瞅瞅,你瞅瞅。”

    殷恪做事,向来留足后手,落一子而看全局,哪能白白留下把柄,让政敌拿住呢?

    一干搜查官的脸上难掩失望,谁也不想白忙活还招奚落。不过他们很快又振作起来,不是还有邱氏的三幅传世名画吗,这回,急于向女皇示好的兵部杜濉,不好再“一厢情愿”地往自己身上揽吧。

    一个时辰后,诏狱主审讯室。

    裴脩己已经迫不及待,要当庭再审殷恪了。

    铁骨如殷恪,虽说已经过了两遍刑,但想从他嘴里撬出东西,仍如登攀蜀道,难于上青天。

    殷恪素衣血污,鬓发凌乱,双手虚吊在木架的铁链之上,是一只被折了翅膀的鹰。

    但他的精神头还不错,那双永远深幽锐利的眼睛,只轻轻瞥一眼,依旧让心有忌惮者,双股栗栗。

    他甚至吐了一口污血,主动挑起话头,“裴相,说说看吧,都给殷某列了什么罪名。您年纪大了,记不清也无妨,东面桌子第二个抽屉里有录罪纸,予取予求,管饱管够。”

    还是悠长冷冽的语调,似乎在问裴相,今日饭否?

    裴脩己冷哼一声,“是了,这是你缇营卫的地盘,自然无人有你熟稔,殷帅心态也着实是好,也是,尸山血海里趟出来的人,怎么会被区区阵仗唬住。是老夫下手轻了,这些班门弄斧小伎俩,于您,就是个隔靴搔痒,是不是?无妨,咱们有的是时间,慢慢熬,你想知道罪名?可以,老夫成全你。”

    一旁的裴昉急不可耐,“时南,把罪状一条一条念给咱们缇帅听。”

    一直隐在阴影处的裴时南,缓缓走出,他没有直视殷恪的眼睛,只是垂首纠正裴昉,“叔父,现在只是猜测,尚未定案,亦未签字画押,是以这些,不能算是罪状。”

    “无妨,时南,你姑且把这些怀疑念一念,证据是你找到的,你最清楚。”裴脩己缓缓道。

    “是,祖父。”他一步一步,行至殷恪面前,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殷兄,叨扰了。”

    殷恪却笑了,“不叨扰,难得见裴将军如此斯文的样子,甚为新鲜。”而后,抻了抻因为长久垂悬血脉不通的双臂,闲适道:“说吧,殷某是真的好奇。”

    裴时南亲自带人搜查的殷府,其情形自然是清楚的,撇掉被兵部杜濉揽下的私藏火器兵弩一事,还有两件事,于殷恪不利。

    “涉滥用职权,草菅人命罪责。于府内西阁,觅得古画三幅,其下有邱庭斋印章,与邱氏所言相符。”

    殷恪嗤地一声,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裴时南闻声抬头看了他一眼。

    殷恪“好心”解释,“别多心,我不是说你,你继续。这第二项是什么罪名?”

    “第二项,”裴时南一滞,斟酌用词后谨慎开口:“缇帅私自拓印女皇自幼问诊药案,用意难明。”

    裴昉恨恨补充:“什么用意难明,明明是居心叵测!女皇陛下千金万尊之体,其药理脉案就是承朝一等一的机密,缇营卫并不辖管太医院,你从何而来这些脉案,又凭什么私下拓印,彻彻底底的用心险恶,所图不菲!”

    裴脩己慧眼如炬,一下发现了裴昉忽略的重要讯息:“殷将军私下作这些是为了甚么?据老夫所知,你拓印了陛下从五岁至十四岁的脉案,那时,陛下尚还不是皇位继承人。你何以就如此关注她?陛下五岁之年是长历十年,那一年,发生了甚么要事吗?”

    与三裴连珠炮弹的急问截然不同的是,殷恪静默地看着这一切,眼底还是如常的平静。

    平静,这个提问,他似乎已经等待了十年之久。

    他缓缓抬眸,凝视着裴脩己。

    微笑,薄唇轻启,一句话,足以气噎裴脩己。

    实际上,就是两个字。

    “你猜?”

    “放肆。”裴昉怒喝,“殷恪,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啊,大刑伺候,来看看,缇帅的嘴,到底有多硬!”

    “且慢——”一则女声,冷洌洌地在阴暗的刑讯室响起。

    殷恪回首,看见一红衣女子,逆光提裙飞奔而来,簪环叮当。其后是乌泱泱跪倒一地的人。

    是长乐。

    三裴自然也跪下了,甚至裴脩己,颤颤巍巍地,扶着孙子的手,行了个端端正正的稽首大礼。

    她没有抬手让他们起来,只是焦灼地看着他,神情满满是担忧。

    殷恪素白着脸,牵出一个微笑,似宽慰,似致歉,“陛下请恕臣无法行礼,”他示意了双臂上的铁链,“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长乐心有悲愤,扭头质问三裴,“谁允许你们动刑?”

    告状告得甚快!裴脩己抬头,看着在场惟一站立的二人,忽然品咂出一点味道。他心中暗叹,原来是蓝颜祸水。

    可是,是蓝颜祸水,更要除之后快!

    对于皇室来说,对于滔天的权柄而言,爱情,从来无足轻重。

    但爱情会成为他裴脩己推裴氏子孙上位的绊脚石。

    皇夫之位,只能属于裴氏;储君的身上,必须流有一半裴氏的血。

    明怀太子妃不能生育,此等东宫秘辛,他知道。他有耐心等待,等着太子即位那天,迫于压力,迎娶裴氏女入宫。

    宇文汲侥幸得位,他亦不急不躁,中宫有子又如何,他有信心把他们全数拉下。

    所以,在冯氏和皇长子被废一事,惯来中立的他,面下乐得推波助澜。

    倒是宇文苑的得位,在他意料之外。可是无妨,他什么风浪没见过?不过是将裴氏女换成裴氏男,不正有一个现成的孙儿吗?他的长房孙裴时男,年龄相仿,样貌登对。一时不愿又怎样呢?他和公主在北地的际遇,是上天都要撮合一番的缘分。

    他裴脩己历经三朝,为官四十载,古稀之年,依旧耕耘于朝堂之上,从来为的是整个裴氏家族。

    而现在,殷恪,一介寒门,凭着一点美貌、几分运气,媚上欺下,妄图一朝登天,操控女皇,无异螳臂当车,迎接他的,只会是一个死字。

    他敛下目中锐光,咳嗽一声,“陛下来得正好,证据条条在此,铁证如山面前,老臣想请陛下做个决断,此人包藏祸心,窥图皇室,是斩杀还是凌迟,是抄家还是夷族?陛下英明,定能立时做出公正严明的裁夺。”

    这哪里是选择,分明是胁迫。

    长乐不悦道:“裴中书令,注意你的言辞。你说证据,证据为何人所搜,又为何人所证,可有旁证相佐,可有证词相符,事涉朝廷要员,是否经过三司会审?若朕的记性不差,在你们的控诉奏折中,赫然显目一条即是缇营卫暗设私刑、戕害嫌犯,实有屈打成招之嫌。怎么,你们现在要亲身试之?”

    裴脩己心中有些微的诧异,印象里那个柔柔弱弱的女娃娃,什么时候已初具女皇威仪了?这才几天?皇位,果然是个好东西,那遥遥在云端,睥睨万民的皇夫之位,他更不能拱手相让了。

    “时南,把证据呈给陛下看,老臣是个直通通的性子,不会说迂回漂亮话,老臣只有一点看法,杜尚书的手伸不到太医署。”

    潜台词是,女皇陛下你让杜濉担一次责便罢了,不能再来第二次,谁都不眼瞎。

    “祖父,”不待长乐言声,裴时南却忽然抢先说道:“孙儿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裴脩己微觉意外,他这个执拗的长房孙,为了躲避家族联姻而情愿在呼啸北地一待数年的长房孙,一改往日的漫不经心和避世,变得斯文恭谨起来,现在甚至来主动问询自己可与否,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目光在殷恪和裴时南之间交替,忽地了然一笑,男人之间的竞争,迫他最快摆正自己的位置。

    裴脩己和煦道:“陛下面前,你问我作甚。”难得孙子“开窍”,他乐得做一个成人之美的慈善长者。

    裴时南却忽视来他牵线搭桥的“好意”,自顾自道:“我这番话,说出来,只有祖父会不高兴,陛下这边不会怪罪于我的。”

    裴脩己闻言花白胡子一抖,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裴时南快他半步急言道:“脉案的事情,我知晓,是我和缇帅商议过的。陛下自小体弱,在北地又受了饥寒和惊吓,身子一直没有彻底的恢复过来。北地一事,说直接点,就是我们护卫不利,是以一直心中歉疚。故来偷偷摸摸寻来了脉案,想要将功补过。我这边是同太医院有些私交,是以犯了忌讳,有悖法度,做了偷运机密档案出宫的错事。该判什么罪罚我都领罪。缇帅这边,主要还是在寻找宫外云游高人,想要根治陛下的病根。论起主次,我是主犯,他是从犯。我当领重罚。”

    唾手可得大好江山,如浪逝去,裴脩己生平第一次被气到抖如筛糠,他抚着胸口,气息不稳:“时南,你耍性子也要看场合,欺君之罪是闹着玩的吗?罪案上清清楚楚记载着,长历十年至长历十三年的诊案,尽数拓印于烘翠纸上,此纸一经拓印,两年后呈黄,五年后褪成鹅黄,且于长历十三年停产,若我所料不错,现在正呈鹅黄色,你同我说是今年拓印,可见是扯谎。”

    裴昉亦在旁痛心疾首,嘴快责怪裴时南:“侄儿啊,不是叔父说你,这烘翠纸是我河东裴氏当地的特产,寻常人家轻易得不了,后来因为原料枯竭,才会停产。个中形貌特征,没有人比咱们裴家更清楚的了,你何必拿来蒙骗祖父。”

    不想裴时南顺着裴昉的话,反诘之:“叔父也说旁人寻常难得此纸,那缇帅非我族人,自然也在旁人之列啊,他又怎么会亲自用此纸拓印呢?可见是假手于人,平白受来冤枉。”

    “你——”裴昉也被噎得蹦不出一个字。

    裴脩己虽然在盛怒之下,仍然保持住来神思清明。眼下的重点是扳倒殷恪,裴时南这身反骨,回去再教训来得及。

    他不再和裴时南纠缠,转而回到第一个问题。

    “陛下,那我们再来说一说古画的事吧,人证物证俱在,殷将军再不能推脱,忽悠别人来顶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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