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赢

    瓦砾纷飞,甚嚣尘上。

    纷纷扬扬的尘土,几乎要淹没这座含元殿。

    一人挡在了长乐身前,被倒下的一块隼木砸中,疼得龇牙咧嘴。嘴里却还是在絮絮叨叨:“殿下,你没事吧?”

    是裴时南。

    “没事没事。”长乐却来不及向他道谢,连滚带爬跑向立柱之侧。

    殷恪,殷恪,他就站在宇文汲身边,他没事吧,他还好吧,他,他不能有事啊。

    点燃引线电光火石之间,长乐清楚看见,是殷恪,将正欲遁地躲避逃跑的宇文汲,拉了回来。

    现在在她眼前的,却是成堆的瓦砾,不见他们二人的踪影。

    长乐感觉自己像要停止了呼吸,她疯了一般地扑过去,用手,用她那向来金贵的,不染尘埃的手,去扒,去挖,去刨出一条生路。

    眼泪蓄在眼眶中,视线逐渐模糊,她甚至不敢开口呼唤殷恪,她怕一开口,哭腔和泪意,就止不住了。

    不会的,不会的,殷恪不会有事的,她怎么能在这里嚎丧。

    裴时南过来帮她,越来越多的人聚拢来帮她,后来,她这一挖土扒砖事迹,还被拿到了史书中大书特书,作为她贤明,不计废帝前仇的证明。

    一只手出现在了长乐面前,她不敢停下手上的动作,继续费力地撇去砖石,即使她力弱,即使她指甲盖已然出血,但她怎么会停下。

    不会的,不会的,殷恪不能死!她不是天煞孤星。

    她还没有找到前世迫害殷恪的凶手!她亦不能允许殷恪两辈子都为她而死。

    不行,她不允许,她救不下二哥,三哥,挽不回阿耶的性命,她不能再失去殷恪。

    每挖一下,心就钝痛一下,她的如晦哥哥,那么精彩绝艳的殷如晦,绝对不能岌岌无名地死在这儿!

    还好,还好,那张全天下,最好看的脸,终于出现在她面前,还好,还好,脸上没有血迹,头部,应该没有受到重伤。

    在裴时南的帮助下,他们很快将殷恪拉了出来,她将他搂在怀中,轻轻拍打他的脸。

    “殷将军,醒醒,快醒醒,我是长乐。”

    她忽然好恨,却也不知道恨谁。只知道,这样的生死存亡时刻,她却仍不能唤他一句“如晦哥哥”。

    宇文汲很快也被发现了,就在殷恪的身边,但运气显然不好,被倒下的横梁,砸中了双腿,血水正在往外涌冒。

    听到声响,冲入殿中的谢期,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一个健步,跑到宇文汲身边,让他倚靠在自己身上,撕下自己的衣摆,为他包扎伤口。

    殿内还是混乱一团,救人,去砖石的,寻人的,纷纷扰扰。

    长乐却恍然未闻,她只顾低头,一声声地去唤殷恪,其焦急神色,一旁的裴时南尽收眼底。

    怀中人一直没反应,她越来越慌,一滴泪,落在了殷恪的脸上。

    终于,上方的睫毛轻微颤动了一下,随即,睁开了那双勾人心魄的眼睛。

    “醒啦?”她的话里都带了哭腔。

    “再不醒,我的小公主哭成泪人,我就罪大恶极了。”他轻笑。

    “你还贫。”

    “真心话。”

    好在殷恪伤得不重,只是被突然的震击敲晕了过去,休息片刻,也就好了。

    一旁的宇文汲冷冷地看着殷恪,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我没想到,你会背叛我。”

    殷恪淡然地看着他,“谈不上,臣从来没有忠于陛下。”

    “为什么?”

    “你非明主。”

    “说真话,朕要听真话!”宇文汲低吼,涨红双眼。

    “这就是真话,我从来,都是为公主而来。”

    话音未落,一道横木从中间断裂,撕裂了其表和玺彩画,露出了其上的暗阁。

    暗阁的门被连带震开,一个丹红色的锦盒,随之坠落。

    正落在含元殿的正中间。

    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能在含元殿的横木上藏私,除了历代皇帝,没有人做到。而宇文汲,远远没到这个年纪,和资格。

    裴中书令丢掉拐杖,颤巍巍,亦毕恭毕敬地拾起锦盒,而后,当着所有人的面,轻轻打开。

    是一轴明黄色的圣旨。

    所有重臣都聚拢来,亲眼见证了裴中书令铺开圣旨。

    是一道传位诏书,写于长历十九年四月初一,长历皇帝亲笔所书。

    其上明明白白写道,传皇位于皇女宇文苑。

    帝传七世,女主天下。

    原来不是指宇文汲这第“七”位皇帝崩后,传于女主。而是女皇,才是第七位钦定的皇帝陛下。

    宇文汲,从头至尾,只是个鸠占鹊巢,霸占皇位的跳梁小丑。

    他继位的合法性,早在他父皇写下这份传位公主的诏书时,就烟消云散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是宇文汲在狂笑,笑得几乎要呕出血来。“父皇,你果然不爱我,从头至尾,你都不曾爱过我。”

    “不对,”谢期不顾齐国侯的怒视,高呼,“即便有先帝的传位诏书,也无法改变祖宗家法,咱们承朝,从来没有女主承嗣的规矩,即便是先帝,也不能改变祖宗法度。”

    话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现场一时僵住了。唯有殷恪处之泰然,他轻轻开口,“横江。”

    魏横江上前领命。

    “去请晏伯。”

    “是。”

    须臾,一耄耋老者,在侍从的搀扶下,颤颤巍巍来到正殿。

    他一双干枯的双手,紧紧攥着一卷同样明黄色的卷轴。

    谢期有不好的预感,“这是什么?”

    殷恪勾唇一笑,“没关系,你不认识,你爹认识。是吗,齐国公?”

    齐国公看着老人,心虚复杂,“晏伯,你们晏氏族人,代代为太宗皇帝守陵,轻易不出山,今日前来,是为了什么重要之事吗?”

    晏伯点了点头,“至关重要。”他扬开卷轴,人虽老了,却中气十足,字字铿锵。

    是太宗皇帝的遗诏。

    核心思想一句话,“帝位传承,父亡子继,当皇子难堪大任之时,由皇女继任,所生子嗣,皆属宇文氏,其优者,承继大统。”

    承朝皇位后嗣,皆为太宗皇帝子孙,老祖宗说的话,谁敢不听?

    短短一句话,从法理上承认了公主继位的合法性。

    宇文汲疲惫地闭上双眼。

    谢期犹不死心,“你说是太宗遗诏,便是太宗遗诏,谁知道你是不是伪造矫诏?”

    “放肆!”晏伯断喝一声,十分愤然,“这是老朽闻听宫中有变,特别联系上缇营卫和金吾卫,从九成宫假山下挖出来的,假山是一百年前太宗所设,现场还有工部的员外郎鉴证,覆于其上的夯土,是鲜土还是一百年前的陈土,一查便知。”

    殷恪淡淡补充,“谢公子,缇营卫和金吾卫向来不和,没必要一齐扯这个谎。”

    “孽障,还不住嘴。”齐国公喝止谢期。

    “该做的事既已毕止,老朽先行告退了。”晏伯作了一个揖,又颤巍巍离去。路过裴中书令时,显是这裴相陷入沉思,挡了老者的路,都毫无察觉,还是在旁边臣下的提醒下,才躬身致歉让路。

    老者来去一阵风,却搅乱了一池太液水,余波怕是荡上几年,都不会休止。

    谢期做最后的挣扎,他移向长乐,语气哀致,“长公主殿下,你怎么看,你觉得你能坐拥这属于明怀太子的天下吗?”

    一句话,简直是在杀人诛心。

    那边厢,长乐怀中一轻,还不及回答,一个颀长的身姿,就单膝跪在了她的面前,行得是最标准的缇营卫臣礼。

    “臣殷恪,愿携缇营卫十二司,恭请女皇陛下登基,天佑吾皇,江山永固。缇营卫誓死效忠女皇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长乐从没想过,殷恪会这般利落地跪在她面前,口口唤她女皇陛下。

    一贯从容的他,现在脸上显现的,却是夙愿得偿的神采奕奕。

    和坚如磐石的笃定。

    他是首臣,更是永远忠心的不二臣。

    魏横江第二个跪下,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乃至全部。

    “不,我不行……”长乐头一次有些慌乱,她看着殷恪,示意他适可而止。

    “陛下为什么不行?你赦万民,平丹厥,治水患,白冤案。桩桩件件,哪样不是天命所归,名望所归?这个位置,没有人比您更适合!”殷恪却不打算放过她,高声道。

    二人相持的结果就是,徐庆业跪了、卢仲宽跪了,杜濉跪了,甚至裴脩己都跪下了。

    山呼海啸的万岁之声,响彻含元殿。

    长乐再无法说些什么。

    万人之上的至尊时刻,长乐看向了宇文汲,他还是闭着双目,气息奄奄,几乎没有了生气。

    从殿内出去尚需要些时间。这场爆炸,虽威力低于预估,死伤者亦有不少。需要清理被各处石堆,优先将伤患抬出。

    长乐他们身处大殿深处,一时也出不去。四周想保护她的人,亦被她全数推远了,“救治伤患要紧。”

    她的身边是殷恪,殷恪身边,是受了重伤的宇文汲以及照顾他的谢期。

    “昭昭。”远方是忙碌的朝臣,未察之处,宇文汲缓缓抬眼,凝视着她,目光悠远而复杂。

    “明怀太子是我杀的。”

    “我没有弑父,父亲真是骤然而亡。”

    “还有什么是你想知道的?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没有。”长乐摇头。

    “好,那昭昭,大哥,能不能求你件事。”

    ……

    长乐深吸一口气,“你说。”

    “让我速死。”

    “陛下!”谢期泪流满面。

    “我没有这个能力。”长乐道。

    “你有。”宇文汲笃定。

    “阿殷的行事作风,我清楚。你的身上,一定挟有致命的防身利器。”宇文汲笑了笑,继续道;“他若真心对你,他肯定为你想好所有后路,这一点,我还是能确定的。”

    “我知道你恨透了我,我也知道我没有脸面去求你什么。可昭昭啊,我已然是走投无路了,现在这偌大的太极宫,你是我仅存的亲人,是以,我只能求你,给我一个痛快吧,我不想像狗一样,被他们丢在牢房,弃如敝履,再莫名其妙,毫无尊严可言的死掉。”

    “你现在死去,就是有尊严的死法?”长乐反问。

    “勉强算吧。”宇文汲苦笑,“起码可以说是伤重不治。”

    “不,我不想这么做,你做错了事,就该接受相应的惩罚,你害死了明怀太子,你就应当去太子墓前跪地忏悔。”

    “昭昭。”殷恪喊她。“把‘真意’交给他吧。”

    “为什么?凭什么?”长乐更是不明白了。

    “这也是你阿耶的意思。留他一个全尸,一份名义上的善终。”

    “怎么会?阿耶知道?知道他谋害了太子哥哥,还允许他当上继任太子?”长乐睁圆双目,诧异至极。

    “昭昭,这世间远比你想象得还要复杂。”宇文汲忽然抢道。“不过,我这个失败例子就摆在眼前,莫要学我。”

    “我不需要你在这儿惺惺作态,你更不用摆出兄长的架势来教训我。我还是那句话,公开审判才是你的归途,你欠了太多人一个道歉,一句悔过。不仅是太子哥哥,还有二哥,本该是闲散王爷,优容一生,他一生的苦楚,阿夙的幼年失怙,全源于你的嫉恶;归云扶,剿匪的卓世功勋,在他二十五岁之年就已完成,多少家庭免受匪患。就是这样一个天纵奇才的忠臣,死在你怀疑的归路上,寒了天下多少士子的心;还有江南的十万流民,大洪水中都幸存了下来,却因为你对我的厌恶,朝令夕改,肆意镇压摧残,反罹难甚惨,饿殍遍野,桩桩件件,哪一项不是你的罪孽?这些冤魂,都等着你跪在长明灯前忏悔,你怎么能轻巧巧一死了之?”长乐反诘之,末了,又丢给了宇文汲一句陈述终言。“我永远不会成为你。这一点,你不用担心。”

    “甚好,甚好,”宇文汲似乎都有点好整以暇的闲静况味,“你知道,自小我最嫉恨你们兄妹俩什么吗?不是你们俯拾即是的绮罗锦丛、天家富贵,不是你们习以为常的父亲疼宠,百姓尊敬,更不是你们嫡出出身,命定享有我奋斗一辈子都得不来的荣耀。而是你们的这份从容和不屑,这份泰山崩于前,依旧闲庭信步的淡然和笃定。我没有,我在那些权贵的眼中,甚至不配妄想。可是,今天,我很高兴,昭昭,有一点,你和我是一样的,我们都不是作为继承人被期望,被培养。我第一次在你的脸上,看到了慌张,你方才絮絮说了那么多,能骗取人几分相信?究竟是我的过错,还是你的悔恨?难道不是你力有不逮,没有能力保护这些你认为应该保护的人吗?你尽情骂我吧,你骂得越畅快,我愈发能共情你的伤痛,这也算我们兄妹难得一心的时刻吧。”

    长乐却笑笑,捋了捋头发:“激将法对我没用,无论你如何说,我都不会把‘真意’交给你的。”

    “昭昭。”殷恪忽然叫住她。

    长乐下意识回头,“何事。”

    还没待她反应过来,发间的金簪,已然被抽走,带起一阵风,如丝的长发,在风中,散开,披落在雪白的脖颈两侧。

    但她来不及整理乌发,“不要——”她徒劳地想伸出双手去阻止,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电光火石间,殷恪已然取出金簪中藏着的毒针,抛给了宇文汲。

    长乐妄图扑过去阻止,却被殷恪死死抱在怀里,动弹不得。殷恪低吼:“昭昭,小心伤者自己个儿。”

    接过金针的宇文汲,毫无眷恋地,没有半分犹豫地,举起右手,狠狠扎进了自己的脖颈。

    毒性极强,见血封喉。

    大口大口呕出黑血之后,宇文汲已然走到了生命的终点,他断断续续却仍显快意道:“阿殷……谢谢你……全了我最后的尊严……不过……不过……我同祁国的交易……你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了……昭昭……最后……最后,还算是我赢。”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