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

    岁暮天寒,北京城一片银装素裹,芳风端着今晨在温家送来的澄心堂纸向静兰园走。身侧萱风擎着伞,防着雪花落到纸上,碍着她家少夫人写字。

    北直隶的冬天很冷,雪花落在娇嫩的手指上,逆着冷风冻的生疼,萱风感觉到痛意漫延进骨子里,芳风却浑然不觉,稳稳当当端着托盘。

    萱风听见她的声音:“八年了。”

    是了,永平四年到永平十二年,她们姑娘温景元从杭州府温家嫁到北京城江阴候府已经八年了。除去最初那一个月,一直是独身一人。

    静兰园。

    次间里燃着玫瑰花香薰,丝丝缕缕的香味儿渗进房内的角角落落,也熏的榻上的人暖意绵绵。

    房内布置精雅,摆着四扇梅兰竹菊刺绣屏风,高几上摆着一对粉彩花卉双耳瓶。

    景元手里抱着汤婆子窝在软榻上翻着本《徐霞客游记》。这书她已然读了许多遍了,却还是喜欢无事时翻一翻,在书中领略一番大千世界。

    案头还摆了《女训》和《女诫》。

    才将将看了两页,就听到外头一阵喧闹,似是来人了?

    景元起身放下书,隔着老远就听见赵柳春在外面喊她的名字,抬手掀开门帘后,还能看见赵柳春身边的丫鬟提着一篮子金灿灿的冬桔。

    赵柳春进屋之后,身旁眉儿体贴地给她头发和身上的雪拍掉,再解下她身上那件浅紫色缠枝大氅,抻在炭炉上方细细烘干。

    景元过去引她坐到临窗大炕上,赵柳春就拉着她的手道:“娘今年让我主事,怕我忙不过来,又说你天天闷在房里也不是个事儿,要我来请你一道。”

    景元怕冷,到冬日总是不喜欢出门。

    说着,又剥了瓣桔子喂进景元嘴里,景元细嚼慢咽地吞下去。就又听见她的声音:“你可不准说什么推拒的话,至于让白毓霜帮我你也别想,她病着,况且我和她不对付。”

    二嫂白毓霜是户部郎中白永范的嫡女,但这些年愈发扭捏,脾气也更古怪,故而赵柳春越来越不喜欢她。

    二嫂不好相处是事实,但像赵柳春就这么直说出来,却也是少的。

    景元暗自叹了口气,心想赵柳春这个直性子,恐怕日后要给她自己惹麻烦……嫁过来八年,虽说早已见怪不怪了,但还是不免担心。

    想到此处,景元难免犹豫着开口:“大嫂,万一以后得罪人怎么办,要吃亏的啊……”

    她是真心的,才跟她说这种推心置腹的话,也知道她不会多想。

    果然见赵柳春坐那里悻悻地点了点头,又拿起筐里的桔子自己扒着吃。

    景元看她这样笑了笑,能听进去就是好的。

    赵柳春是昭勇将军赵平山的嫡长女,典型的将门虎女,不喜爱弯弯绕绕,听下人说,在没有珍姐儿前,大哥打仗大嫂也总要随兵的。

    赵柳春这样的,这些细枝末节的事靠她自己是永远想不到的,只能自己时常在一旁提醒了,景元如此想道。

    反正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但大嫂也是个心善体贴的好人,婆婆尤氏说让自己帮她,换作有心之人定会挂心了,她却不会。且刚刚吃进嘴里的桔子温温的,她肯定是在手里捂了会儿才给自己吃。

    赵柳春坐在炕上吃了个冬桔,侧着头看景元右手倚在案桌上一副思索的样子,以为她是不愿意,刚要开口,却见景元一双桃花眼弯起,扭头笑盈盈的跟她说:“想也知道娘只是让我在一旁帮着你便罢了,还说什么要我和你一道。”

    接着让人给她上了碗红枣姜汤,关切道:“风雪里走了那么远,也不怕着凉,遣个人来说不就好了。”

    “是下午家里几个铺子的管事要来报账,你擅长打理这些,想让你陪我一起。”又捋了一把景元的头发,“小年了,来和你说说话。”

    赵柳春和景元要好,她是真心疼这个弟妹。

    当年景元嫁进来,也是临近年关的时候。从商户女一跃成为候府嫡子的正妻,众人皆道她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连带着娘家身份也往上攀了一大截。

    却不想新婚一个月,郎君方云信奉皇命随父出征,再有消息就是半个月后。

    方小将军战死沙场,尸首也埋在了边境,连一句话都没捎回来。

    她记得当时听闻这个噩耗,婆母悲恸,号啕大哭。方老夫人用拐杖重重地砸着地面,一遍遍质问边境来的信使,始终不愿意相信她最疼的小孙儿新婚方才一个月就死了。

    众人见此,都去安慰婆母和老太太。

    赵柳春原本是在婆母身边,抬起头那瞬间却透过人群看见景元坐在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脊梁笔直,像棵树似的立在庭院里,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着地上一片枯草。

    她突然好心疼这个姑娘,才十五岁,她想到了自己的女儿,这个少女,往后一辈子该怎么办呢!

    于是她走到景元身边,拉着她的一只手想要给她一点力量。

    景元眼神空洞,只觉得头脑里像炸了一样,什么都想不出。

    半晌,景元突然用力反抓住她的手,好似用尽了自己全身的力气,连手上青筋都凸了出来。

    赵柳春感觉自己的手被握的发疼,抽都抽不回去。却见十五岁的温景元眼睛亮的惊人,直直看着她,而后她听见她不容置疑的声音。

    “大嫂,我要守寡了。”

    随后赵柳春感觉握着自己的这只手猛地一松,低头瞧见温景元一双手垂在身侧,正剧烈发着颤。

    她在景元倒下之前用力抱住她的身子,像保护自己的孩子一样,哽咽地跟她说:“没事,有大嫂在呢。”

    此后这么多年,有什么好的坏的,她最先想到的就是她的两个孩子和景元。

    ……

    景元看她跑神,便出声道:“听娘说四叔要回来了,听雨轩得收拾收拾吧。”

    赵柳春回神,点点头吩咐英儿下午就让几个婆子去收拾。景元抿了口茶,心里想,今天下午就收拾,看来就这几天便能回来了。

    她其实从没见过这位四叔,只知道他大名方见溪,是个不一样的。到底怎么个不一样,她也不大明晰,只听说过一些传闻,虽都是些不大好的。

    诸如手段狠辣,逼死了严州府一家山货行的掌柜,再比如就是搅弄某城粮食的物价,搞得人家当地官府头疼不已,却抓不到他半分参与的证据。

    最重要的是,他自小病弱。

    因为病弱,故而有家不能回,一直云游四方。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用了些糕点,想起来前两日给她绣的绣品,景元招手让芳风把笸箩里帕子拿过来。

    是给赵柳春绣的,白色死帕上一枝梅花,红色潋滟,栩栩如生,冬日拿在手上刚刚好,应景又大方。

    “还可衬你的品性,再没比梅花更合适你的了。”说着将东西递到赵柳春手里。

    大嫂出身将门而不善女工,这些年手里拿的帕子,除了身边的丫鬟就是她给绣。

    赵柳春拿着帕子新鲜了一会儿,说待会儿让丫鬟把她院里厨子早上制的粉果拿来一盘,以此报答。景元捂着嘴笑,她给她吃剩的,还说是报答她!

    赵柳春一直赖在她院里用了午膳才走。

    午休后想起来今天温家给她送来了澄心堂纸,就想试一试,于是吩咐丫鬟给她准备。

    萱风心细,经常打理少夫人身边的精细事,她用手铺平堂纸,又以青花瓷镇纸压好两边后在一旁磨墨。

    她家少夫人字写得很好。

    士农工商,众人皆以为商人本性逐利,哪里通什么诗书,即使略懂一二也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

    但温家却不然,温氏祖上也是读书人,还出过几个秀才。后来是困于生计才不得已从商,这些年家中男丁虽不能举业,却也是请了西席好好教导的,温家从前的老太爷以为读书使人明智,礼义皆从书中来。

    景元作为家里的女儿,在闺中时上午跟着家中兄弟们读书,下午才是跟着母亲学习中馈之事。

    这也是江阴候府选择温家这样的商户结亲的原因之一。

    而杭州府温氏的好名声,最重要的是那块她姑姑为陈家得来的那块贞节牌坊。

    陈家因那块贞节牌坊被钦点为皇商,在江南商户中风头无两,姑姑陈温氏的故事为人传诵,为母族温家也挣来了好名声。

    当年陈家同温家这桩是娃娃亲,然,陈少爷却在十八岁那年坠崖身亡。陈家老太爷亲自上门退亲,称不想耽误姑娘,却被十五岁尚未出阁的陈温氏一口回绝。

    次年,十六岁的陈温氏便抱着陈少爷的牌位嫁进了陈家,成了陈家的儿媳妇,做了个望门寡。

    单就这样还不够,婚后还需孝敬公婆,帮着二老打理家中大小之事。

    有一年陈老爷病重,陈氏便跪行十里,又三拜九叩爬了三千多阶,到法云寺为公公祈福,一路上膝盖早已鲜血淋漓,罗裙尽是血色,路人看见无不惊叹其孝心。

    除了凡人,这一片赤城孝心竟也感动了神佛。陈氏归家两日后,公公居然能下地走路了,半个月后已然大好。

    后来这件感天动地之事不胫而走,口口相传。县令亲自请温陈氏赴宴,并在宴席上赞扬其“女子典范”。

    不久,朝廷听闻江南竟有此好女,便为陈家赐下贞节牌坊,牌坊上赫然刻着“温陈氏”。

    自此,杭州温氏女,天下闻名。

    ……这个故事,景元从小到大听了无数遍,父亲说,这是他们家的荣耀。

    心神回转,景元将写好的字给两个丫头看。

    “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芳风抿了抿嘴,摇摇头无奈笑道:“少夫人,您还是直接告诉我是什么意思吧,我听不懂这些的。”两个丫头从六岁被卖到温家,这些年一直跟着温景元,字自然识得,诗文却不甚精通。

    景元伸出食指点了点芳风的头,微笑着跟她说:“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含义,只是觉得意境好。”这首诗是说冬夜客人来访,两人把酒言欢的场景。

    今日写着首诗,还是因为想起那时候她刚嫁过来,方云信看她读这首诗,以为是她孤单了,便陪她说了大半夜的话。

    却也没说什么重要的东西,都说些他年少时的事,诸如公公逼他读书,但他却不是那块料子,经常翘了先生的课,偷偷拿了父亲的枪耍。

    再比如,和她成婚之前他经常找兰花巷子林阁老家的小少爷林良之斗蛐蛐儿走马,活的像个纨绔。

    当时她没忍住笑出声,拿手里的小绷敲他的头,嗔他:“你个飞鹰走马的纨绔,日后若还是不三不四地鬼混,我就告诉公公,让他老人家好好教训你!”

    方云信憨憨笑着拢住她的肩膀,也不还手,只是跟她拱手讨饶,发誓说再不找那些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弟了,还说以后只找她玩,待明年春暖花开时就去护城河上泛舟放荷花灯。

    她想起那时候自己和他的少年心性,他们是少年夫妻。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