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大米饭最好吃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绝对无法想象七海哭泣的样子。

    “那是个1级任务啊可恶！”他的眼睛受了伤，仰着头靠在太平间的墙壁上，我到的时候他一个人留在那里，硝子学姐和夏油学长都来过又走了。

    “为什么这种任务不交给五条悟一个人去做呢，至少他肯定不会死。”

    我理解七海的迁怒，案件评级的失误要让一个尚不成熟的学生来承担，如果不是灰原和我交换了任务，同为二级术师，今天躺在这里的人就会是我。

    灰原的双腿已经被咒灵吞噬，冰冷的殓台上只留下他的上半身，我颤抖着手揭开蒙在他脸上的白布。

    昨天还在和我兴冲冲交换任务的、如阳光般灿烂的男孩子，此刻已经没有了任何生机，他红润的脸庞变得铁青，就连柔软的嘴唇都干裂地发硬，嘴角的血迹无疑宣告着他在死前受到了多大的痛楚。

    我用手轻轻拨弄他的刘海，试图找回一些他平时的模样，可是头发沾了血，黏作一团，怎么也分不开，我又气又急，一点点地去分那些发丝，终于在无数次失败后无能地抱在了他身上，我想起他上一次拥抱我时，是我们为成功把七海骗出校门翘课而激动，他把我拥在怀里转起圈圈，我的双腿因向心力而脱离地面，好像飞起来一样，我们笑得很大声，七海无奈地看我们两个玩闹。

    “对不起！对不起灰原！”

    无论如何，这是我的任务，要死的话，也应该是我来承受。

    “呜……对不起灰原，对不起，啊！”我趴在他冰凉的胸口，带着无端的愤怒摩擦他的脸颊，就像不甘心他听不到我现在说的话一样。

    所有的愤怒都是因为自己的无能，我气的只是自己没用。

    灰原的脸怎么也搓不热，甚至连一点红晕都没有，他静静闭着眼，看不出一点悲伤。

    “七海……”我坐到七海的边上，整个身体靠向他，不自觉地把头埋进了他的肩膀，试图从他身上攫取一丝人类的温度。

    七海没有反抗，他也将头靠向我，眼泪划过他的下颌落在我耳边，我知道他一直在忍耐。

    “七海……我好想死掉。”

    他推开我，受了伤的一只眼睛蒙着纱布，另一只眼严厉地盯着我，“不可以这样说。”

    “这个任务本来是我的，是我和灰原交换的，”太平间里奇怪的药水味让我很想吐，胃里翻江倒海，“本来应该是我死掉的，灰原是和我交换了才死的。”

    七海震惊地看着我，随后又接受了这个事实，“死是无法替代的，每个人都有一死。”

    “可是我和灰原不一样，我没有父母亲人，灰原有，他还有个妹妹。”说到灰原的妹妹，那是个有咒术天赋但被灰原保护起来的小女孩，我的悲伤更是无法再抑制。“他们都需要灰原，如果死掉的是我，伤心的人就没有那么多。”

    我瘫在墙边嚎啕大哭，不断地说着自暴自弃的话。七海将我揽向他，用手臂箍紧我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听着，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听到你说这些话会气得跳起来。如果他现在能传话给你，一定会说‘我能保护小天，很厉害啊，我很满足了，’又或是‘以后要替我好好活着，多吃点饭’，如果你放弃了自己，他会难过到极限。”

    我听着七海的心跳和安慰的话语，心情稍有平复，然而巨大的悲伤并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消解的，七海的怀抱给了我更心安理得大哭的借口。

    “啊啊，可是我不、我舍不得、我舍不得灰原，我不想从此以后见不到他。”

    七海像想起什么似的，从他的包里拿出一盒点心，“这是灰原买回来给你们的，是甜食，说是五条悟也会喜欢。”

    我接过盒子，七海补充道：“这个，我在那边吃过了，应该留给你更合适。”

    “这已经是灰原最后留下的东西了吗，就一盒点心？”我突然觉得万分委屈，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就这样消失了，一点点征兆都没有。

    一个邪恶的念头从我心里出现，“你说，我诅咒他成为咒灵好吗？”

    五条学长的声音突然出现，“劝你不要。”

    七海的迁怒情绪还没消解，看到五条，一句话也没说，背上包直接与他擦身而过。我一个人坐在太平间的地板上，呆呆地仰视着五条悟。

    “学长，你什么时候过来的？灰原……灰原他……他……”我本想好好地跟他说清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灰原的名字一到嘴边却怎么也无法说下去，眼泪又是止不住地流下。

    “我早就到了，一直没进来而已。灰原的事我全部都知道，那个咒灵的任务就是我去善后的，所以比你更早听到他的死讯。”

    “哇，为什么啊，学长，为什么！我们约好今晚一起出门吃饭的，还要带夏油学长，本来都找好餐厅了，灰原！灰原明明……呜……”我像婴儿一样倒在地上乱蹬，无辜的空气成了我的发泄对象。

    “坐起来，地上冷死了。”五条悟揪着我的衣领把我拽起来，我顺着惯性直接倒在他身上，把眼泪鼻涕全部蹭到他的衣服上，借着他的胸膛继续哭。

    “啧，脏死了。看在你很伤心的份上我才没开无下限的啊。”

    我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满脑子都是灰原和我最后一次见面时的场景，那时候我还看了一下灰原身上的痕迹，发现他除了祓除咒灵以外，真的只有吃饭和睡觉两件事，还由衷为他的纯粹感到赞叹。

    那不过是一天以前啊！

    “你这人是真的很爱哭啊，搞得我对弄哭你都没兴趣了。”

    “五条学长为什么这么恶趣味啊，我的好朋友死了啊，我怎么可能不哭呢！”

    “嗯，可以哭的，”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但是不要倒在随随便便一个人的怀里就哭。”

    他忽然用力把我扛到肩膀上，“走了，你再待在这我真怕你把灰原诅咒了，那可不行啊，他的灵魂会无法解脱的。”

    腹部受到压迫，我差点吐了出来，手始终紧紧抓着手里的点心盒子，就这么被五条学长扛到了操场边的台阶上。

    虽然天色近晚，但天边总算还有几分霞光，比起阴暗湿冷的太平间里让人感觉舒适很多。我扶着树干狂吐不止，五条学长捏着鼻子拍我的背，“莫名其妙就吐了，真是服了你了。”

    “有的人伤心的时候就是会吐啊，而且我刚刚还倒挂在你身上，呕……”

    “行了，别说话了，赶紧吐完。”

    真丢脸，在最强面前呕吐什么的，那种尴尬到底该怎么化解啊？我坐在阶梯上，侧过身体，不敢面对五条学长，喉咙被胃酸冲刷地发痒，我不自觉咳了两声。

    “喏，”一瓶蜜瓜牛奶出现在眼前，“本来是我留着做完任务喝的，让给你了。”

    我本不好意思收，可是一想到五条学长爱关心人却不够细腻的个性，说不定会被他强行灌进嘴里，只好拿过，说了声“谢谢。”

    “说真的，学长，你不伤心吗？”

    五条学长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想了半天，“灰原那小子是人见人爱的嘛，怎么可能不伤心……只是比起伤心，我更在乎的是怎么让这种事少发生几次，已经发生的事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

    可以改变的只有未来而已。

    “学长，吃这个吗？”我把灰原留下来的点心盒子打开，里面是团状的糕点，我没有见过，“灰原说这是甜的，你也会喜欢。”

    五条学长伸手拿了一个，只放进嘴里咬了一口便吐掉了，“一点都不好吃。”他作势要把手里的糕点扔掉，我眼疾手快地抢了过来，“不要扔啊，这是灰原买的。”

    “这个根本没法吃，留着干嘛！”

    “谁说没法吃了？”我把他咬过的糕点整个塞进嘴里，艰难地咀嚼。的确，除了甜味没有任何别的感觉，而且很干很硬，像是在吃用糖做的石头。

    可是没办法，这是灰原买的啊。

    我用力嚼着，又不争气地哭了，伤心带动着反胃的感觉再次涌上来，一边吞咽一边想吐，眼球都感觉充血了，五条学长看着我痛苦的样子，硬是把点心盒子抢了过去。

    “我说别吃了！”

    “怎么可以浪费，是灰原……”我哽咽，“是灰原买的。”

    “我只让你别吃了，没说要浪费，我全部吃掉可以了吧？”说完，他拿起一个新的糕点，闷头嚼了起来。

    “那小子，吃什么都觉得好吃，看谁都觉得是好人，因为他这个人很善良。但实际上，他觉得好吃的未必好吃，他觉得是好人的也未必是好人。”

    五条学长说完这句话后，我一声不吭，就这样在余晖中，陪着他吃完了那整一盒点心。灰原留下的最后的痕迹，与我们合为一体。

    “最好吃的始终是大米饭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