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翩翩悠悠转醒，捂住昏涨的额头，定了定神。

    天色已暗，几个人在她旁边睡得四仰八叉，厉翩翩挨个把人唤醒，轮到姬映华朦胧睁眼，她语气微愠：“小白，你灌我酒了？”

    厉翩翩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倒下的。她酒量奇差，因此滴酒不沾，倘若小白故意搞鬼，往她饮泉水的陶杯里掺了酒，一口就能让她醉得不省人事。

    姬映华懵着脸，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早喝到断片，记不起后半段发生了什么。

    猜测八成就是自己胡闹灌醉了厉翩翩，姬映华一阵心虚，连忙腆着笑道：“玩闹归玩闹，翩翩你可不许动气，再气，当心长皱纹！”

    “好啊，明知我不会饮酒还偷偷灌我，小白，你给我接招。”厉翩翩追着姬映华要喂他一记爆栗，姬映华拔腿就跑，你追我赶，直至姬映华求饶三遍厉翩翩才放过了他。

    当晚，他们歇在渡妄山的几间茅草屋里，翌日天光大亮，一行人才回冲邈峰去上剑术课。

    其实自打宗门大比结束后，除了最顶尖的胜者，早听说还留下一批愿在扶摇学艺的各派年轻翘楚，共有十几人，这次他们打了照面，厉翩翩很意外的发现，林轻澜也来了。

    气质清越如荷，仪态万方，林轻澜抱着剑乍一出现，就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林师妹早！”

    “林师妹还要在扶摇派待多久？他们说你过几日为国祝祷完毕就下山去了。”

    “是哪个乌鸦嘴说的？林师妹在扶摇派长住才好，一日不见林师妹，我就总觉得缺了什么。”

    林轻澜笑道：“与其下山回到宫廷深苑里，我更愿意和大家相处。”

    弟子们群情激奋，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着，林轻澜不知不觉就成了人群焦点，和其他弟子有说有笑，显然颇受欢迎。

    厉翩翩忆起上一世的剑术课，大比胜者和学艺子弟是分开教习的，只因这一世本该教习他们的前辈被派去泰洲探查魔宗踪迹，两拨人便临时由同一位长老传授剑术，厉翩翩才在这里见到林轻澜。

    厉翩翩极为重视自己的一身修为，书中沈折的遭遇还历历在目，她只想远离林轻澜，奈何对方一眼望到她，目光温和的打量过后，林轻澜步步生莲，罗裙轻曼，竟朝她走了过来。

    大庭广众，厉翩翩又不好直接避开，默默在心里叹气。

    林轻澜轻声细语道：“厉姑娘，我们又见面了，上一次在真乾洞府门前，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上话，你就匆匆离去，实在令我遗憾。第一眼见到厉姑娘你，我便认准，厉姑娘美貌天下第一，无人能及。”

    接着便转身询问：“大家说是不是？”

    她问完，在场有几个女子均眼神微妙，有人冷哼，还有的在窃窃私语，唯独林轻澜保持着一脸的真挚诚恳。

    那日不过匆匆一面，林轻澜竟然记住了她是谁，贸然接近，就为了说这么些无聊的话？害她如临大敌，不敢松懈，全身真元悉数运转起来，生怕被夺走半分。

    厉翩翩觉出林轻澜的话不对劲，下意识想要反驳是其一，也确有不同的见解，随想随说：“那是你见识浅薄，最美的女子你没有见到过罢了。”

    天底下最美的女子是她的娘亲厉妩，厉翩翩自幼就认准了这点。

    见识浅薄？

    林轻澜一噎，她可是堂堂宁国公主……

    这时姬映华道：“林姑娘，翩翩性子直，若不当心冒犯了你，决计不是故意的，你可千万别怪她。”

    姬映华言语得体，不似厉翩翩那样生猛冲撞，直呼她见识浅薄，林轻澜刚缓和了神色，端起她的公主胸怀，“倒不会……”

    姬映华就补上一刀：“但翩翩说的是真的，你要相信翩翩说的每一个字。”

    林轻澜：“……”

    姬映华心里想着，比翩翩还美的女子真的存在吗？嘴上却帮衬着厉翩翩，绝不让她吃亏就是。

    灵狐聪慧狡黠，姬映华自然看出林轻澜的不怀好意，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人架到天下第一的位置上去，哪怕只招来其他女子一点点的妒忌，时间久了说不定会化作对翩翩的反感和恶意，诞生从无到有的凶险。

    这世上有多少惊艳才绝的美貌女子，毁于他人的妒忌？

    这番倒是厉翩翩更加真诚，季涵第一个回过味儿来，转而去阴阳怪气的嗤笑林轻澜，“有人想当天下第一美女，可惜没人奉承，想引别人成为众矢之的吧，还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林轻澜讨个没趣，脸上越发挂不住，姬映华抱臂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更叫她如鲠在喉。

    她眼眶渐渐红了，柔弱又可怜：“我只是想夸厉姑娘美，我没有别的意思。”

    这下可不得了，林轻澜泫然欲泣的模样惊动了许多男弟子，他们都赶紧上前来关切。

    只不过万万没想到，厉翩翩不在和厉翩翩在时，他们话里话外偏向的人完全不同。

    “季师妹，你快快住嘴！林师妹，我们都知道你的意思，毕竟厉姑娘真的很美，你放心好了，我们很理解你。”

    “林师妹好勇敢，其实我也一直想说厉姑娘恍如天人，可我知道厉姑娘性情高冷，根本不敢开口。”

    “林师妹毫无顾忌的替我们说出了心中所想，真厉害！”

    林轻澜起初惊讶审视周围的人，尚保持着眼泪要落不落的楚楚可怜之态，而后嘴唇抿着，一言不发，憋屈得紧，待到授课长老来布置他们互相比剑，林轻澜告一声身体不适，抱剑迈着小碎步回了住处。

    厉翩翩觉得这人莫名其妙。

    走了也好，省得再凑过来，让她躲都躲不及。

    谁知又过几日，厉翩翩亲眼看见，林轻澜竟往渡妄山去了，身后还跟着几名挑担的随侍，看架势是要住在渡妄山上。

    林轻澜还和宋无焚有所牵扯？厉翩翩十分惊愕。

    这件事从前世记忆与书中均无从知晓，书以沈折为主角，林轻澜在这一时期和他是毫不相关之人，故而不写林轻澜的行迹，对厉翩翩而言就更是了，前一世有没有人去或不去渡妄山，厉翩翩根本没去注意，因此前世记忆里也没有这一段。

    林轻澜要做什么？厉翩翩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个答案。她当即替宋无焚感到担忧。

    可除了担忧，别的又做不到。是她瞎操心也不一定。

    厉翩翩随后去张善云那里打听，张善云这样的年纪，瞧谁都是好人，无论向他打听的人是厉翩翩还是林轻澜，他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厉翩翩从张善云口中得知林轻澜在半山腰的茅草屋里住得风平浪静，先前云崖子掌门特意问了宋圣君，可否准林轻澜来渡妄山养养病，宋圣君看在掌门的面子上自然答应。

    林轻澜只为了养病？厉翩翩蹙眉，这下她倒有些拿不准了。

    *

    自从住在扶摇派起，每到深夜亥时，厉翩翩就习惯去沁潭旁练剑。绑紧两袖，束好腰封，厉翩翩携天在水去了平时练剑的老地方。

    二十年过去了，她从没忘记过自己失足跌入碧幽潭承受的痛苦。

    在水中挣扎直到筋疲力竭，缓缓沉入潭底，被救上来昏迷的三日不停做噩梦，昏迷醒来后五脏六腑和每一寸筋骨都钻心的疼，起初痛到夜里睡不着觉，若没有止痛的丹药她怕是早就活活疼死，艰难的修养数月，身体才逐渐大好。

    自此她对幽深的潭水有种深刻的恐惧，稍一接近就汗毛竖立，可她是一名修士，怎能被这样的困难所打败？为了早日克服心中恐惧，厉翩翩才会选择来到沁潭旁练剑。

    足前裙摆荡起涟漪，星辰流萤，仙草夜露，她无心欣赏，越接近潭水，她就越是发自心底的不安，必须不断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厉翩翩在一棵菩提树旁停顿，拨开树叶纵目望去，她看到一道清瘦颀长的男子身影，对方手持灵剑正在挥舞，一招一式极为不同凡响。

    借着借光，厉翩翩认出是宋无焚，更被他的剑招所惊艳，宋无焚心无旁骛的练剑，她不知不觉看到入迷，久久震撼。

    难道这就是辛夷长老所说的游龙剑法？

    招式之下，厉翩翩仿佛看到宋无焚化作金身仙龙，徜徉于四海八洲，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又不失轻盈矫捷，蜿蜒而柔韧。

    厉翩翩的新问题又来了，宋无焚为何会在此？

    望一眼他身后波光粼粼的潭水，厉翩翩当即想到龙潜居于深潭，宋无焚就算无法化形为龙，拥有仙龙血统的他也一定很爱沁潭的景观。

    她特意挑选这地方练剑是因为恐惧，宋无焚来，必是偏爱此处。

    不久后，宋无焚剑势一收，厉翩翩感知到他精准直视的目光，不避讳地从林间走出。

    潭水映出两人朦胧的倒影，几只萤火虫静静点缀在身旁。

    “宋圣君，我不知你在此练剑，若有打扰还望多担待。那日多谢你为我点出仙骨印，解我危难，于你是一件小事，或许你已不记得了，但我从没忘过，一直很感激你。”

    宋无焚无甚表情，见到厉翩翩的装束，只淡声问：“你也来练剑？”

    厉翩翩点头，想着几日来的忧虑，决定借眼下的机会，给宋无焚提个醒。

    “宋圣君，请你对林轻澜加以提防。”

    刚说完，她就默默攥紧了拳，她不能再多说了，还有，蓦然叫他去提防一位风评甚佳的尊贵公主，宋无焚会不会误以为她居心不良，心术不正？

    宋无焚只深望了她一眼，旋即淡淡垂眸，睫毛如鸦羽，在眼底打下阴影，他似乎未将厉翩翩鼓起勇气的好心提醒放在心上。

    晚风清凉，宋无焚身上还留有挥剑后未散尽的剑气，刚柔并济，充盈绵延。

    他清冷开口：“你来，陪我过几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