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船》
文/匀也
2023.2.14
盛夏八月，烈日横行，无风无云，杭城的夏天是如此一贯的燥热。
郁江中学升旗广场上的水泥地砖被晒得裂开了缝，好像在乞求谁给点水喝。
高三生们结束了大扫除，煎熬地坐在教室里数着时间等待下课铃声。
暑假戛然而止。
比天气更燥热的，是这群精力旺盛的少男少女们的心。
“怎么这么早就开学了，我追的小说还在连载中呢。”小女生托腮抱怨。
“谁不是呢，我追的电视剧这周就要大结局了！”
有人抬杠：“你们知足吧，都已经让你们过了一个月的暑假了。”
“过个屁！我补习班的课前天才结束好吗！”
2018年，双减政策还没出台，补习班遍地开花。
学生们前脚刚从学校这所监狱中暂时释放，后脚又被家长送去了补习班这座囚笼，叫苦不迭。
原野忍不住哼笑了一声。
似乎在嘲笑这群人竟然在为这点小事悲春叹秋，对班上的大事件茫无所知。
“诶，我们班要转来一个新同学，你们知道吧？”
他适时出声，将旁人的注意力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真的假的？”
“那还能有假？我在我爸桌上看到了。”
原野父亲，原中奎，高三年级主任，兼十四班数学老师，长得瘦高斯文，却被人送外号：铁面钟馗。
他的脚刚从走廊尽头的办公室迈出，游荡的学生就像闻到了味儿一样开始乱窜，慌不择路逃回教室。
谁要是胆大还在走廊里逗留，就会像妖鬼一样被捉走训话。
对待亲儿子更是铁面无私。
原野从他那儿打听到到一点消息是真不容易。
眼镜男竖起大拇指：“厉害啊。”
原野骄傲地摆了摆手：“一般一般，世界第三。”
“严谨点，是倒数第三。”
声音从窗户边传出，像风吹过绵延雪山而来。
众人抬眼望去。
那人背脊清薄，垂头靠着墙。
额前碎发在光下打下一道阴影，遮盖眼睛，手指白皙修长，分明的骨节微弯，漫不经心地翻阅腿上的《英语广场》。
上学期期末原野和原中奎吵架，一气之下空了数学大题，考了个年级倒数第三。
这件事全年级无人不知。
原野郁闷却无法辩解，咬着牙狠狠剜一眼：“程焰舟，你能不能不拆人台？”
他不爱听自己名字里的第三个字，原野就刻意放大重音。
可程焰舟根本就不在意这点小伎俩，毫无反应，继续翻看英语杂志。
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场面更加尴尬。
在场人眼珠子滴溜转，提问化解：“新同学男的女的？”
原野回：“女的。”
“叫什么名？”
“两个字，叫什么欢，没太细看。”
“名字你都不知道。”
“名字有什么重要的，等人来了就知道了。”原野蹙了下眉，“重要的是新同学的来头。”
“什么来头？”
“她原来是在县里一个小高中读的，亲戚有点人脉，托我们管招生的洪副校长弄进来的。”原野压低嗓音，八卦就是这么传出来的。
有人嗤之以鼻：“走后门啊，这都可以？”
“可以啊，去年十六班就从湖市转来一个。”
“我怎么不知道？”
“人都转来一个学期了，你消息太滞后了。”
“可那是平行班啊，我们是实验班，她要是没实力，不是拖我们平均分后腿吗？”
“是啊，我可受不了一班超过我们那得瑟的嘴脸。”
“但人家直接找的副校长，这有什么办法。”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八卦归八卦，在关键问题上这群人意见一致。
做同学可以，但不能是累赘。
十几双眼睛盯着原野：“你快说说，你知道她成绩不？”
……
-
三楼英语办公室内安静无声，女孩腰背挺直，认真地填写表格。
落下最后一笔，她将笔帽轻轻盖上，连笔带纸一起小心翼翼地推给新班主任。
“老师，我填好了。”
于静文从电脑上收回目光，拿起信息表扫了一眼。
女孩的字端正娟秀，说话温声细语，双手搭在膝盖上坐得端端正正，给人感觉内秀踏实。
这样的学生一眼就能看出从小到大在学校的样子。
小学里，乖乖坐在教室前排，遵守纪律。中学里，老师有吩咐，就往办公室跑。高中里，则能自觉安排好学习计划，不用老师敦促。
学习这件事，踏实排在努力前面。
女孩的成绩和她给人的感觉一样，稳扎稳打，期末市统考的表现优异，入学检测的表现也很不错。
如果放进平行班，能拿个前几名，可这样就有点可惜了。
但如果放进实验班，压力又会有点大。
全看她能不能快速适应，化压力为动力了，把稍微落后的英语和数学提上来了。
这大概也是领导要将她放进二班，她这个英语老师做班主任的班里的原因。
于静文看了女孩儿一眼，女孩白净瘦小一只。
性格内向，垂着眼皮不敢直视她，忽闪忽闪的睫毛，暴露着内心的紧张。
“何欢。”于静文轻声叫她，微笑着问，“刚刚那位是你姑姑？”
何欢点头：“对，是的。”
“之后是周末住姑姑家，平时住学校？”
“是的。”
“这样也好。”于静文点头，“你姑姑对你不错的吧？”
“姑姑姑父对我都很好。”
“那我就放心了。”
于静文将信息表收进文件夹，“我们现在去教室和同学们认识一下，下课了你再去寝室和你姑姑一起收拾？”
何欢说了句好，随于静文起身。
郁江中学十几年前经历过一次扩建，新设计建造了一栋独立的教学楼，和老教学楼之间隔着寝室楼、食堂，有些距离。
校领导专门将这楼给每届高三年级使用，环境清净，不会受到考场征用的影响，最适合冲刺阶段的高三。
为此学校将第二食堂也划给了高三生，并规定，高一高二年级不可进入第二食堂吃饭，确保废寝忘食学习的学生即使再晚到食堂也有饭吃。
于静文一边走一边给何欢介绍学校的历史，何欢早已在转学前就了解过郁中。
郁中虽然不是杭城名列前茅的高中，但却也是一所历史悠久的名校，建校于上世纪二十年代，教学质量一直经得起考验。
多年前也出过一两次市状元，向清北输送过一大批人才。
但却因为生源被垄断的问题，运蹇时乖，逐渐失了声量。
这几年郁中也一直在尝试整改，实验班就是举措之一。
在新生入学时通过高难度入学分班考试划分出八十名尖子生，师资倾斜，教学进度比平行班快，目标也定的更高。
“清北交复，浙大起步”，已经成为了他们的口号。
何欢原来在联中也是被老师们当作“浙大希望生”，但即将面对这么一群有天赋又努力的新同学，她还是没有信心。
在鸡头和凤尾里面，她潜意识觉得前者更安全。
于静文的脚步停在了四楼第二个教室门口。
教室里原本的哄闹好像被收进了真空袋，霎时寂静无声。
于静文锐利的目光扫视着教室，说道：“都高三了，心还静不下来！”
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音节之间干脆利落，不怒自威。
何欢在后面看不见她的表情，却下意识抬起了头。
新班主任目测三十左右，样貌温婉，刚刚在办公室给人感觉像一位邻家的姐姐。
但现在却能明显地感受到她散发出的说一不二的气场，让所有人都不得不听令于她。
一位优秀的老师，有能力的班主任，应该是要这样的。
严肃待学，温柔待人，学生又爱又敬。
何欢看着于静文的背影，打心底里对她萌生了好感。
于静文环视了教室两圈，扭过头给了何欢一个眼神，领着她往里走。
何欢的心跟着脚步咚咚咚地敲起了小鼓。
一束束投射过来的目光是那么强烈而难以忽视，她不由得攥紧了书包的背带。
“这是我们班转来的新同学，之后就是我们二班的一份子了。”
于静文向大家介绍，又转过头问：“何欢，你要不要自我介绍一下？”
何欢手心已经被汗浸湿，脑子发白，麻木地点了点头。
说出的话带着颤音：“我叫何欢，很高兴和大家成为同学，请多多关照。”
音尾落下的那一刻，有人捧场，带头鼓起了掌，声音渐大，活泼的男生喊着“欢迎”。
何欢轻抿着唇，扯起僵硬的笑回应。
眼神不自然地游荡时，意外对上了一道从窗边投射过来的锐利目光。
与其他人好奇关切的目光不同，这道目光有着浓烈的审视和侵略性。
眼皮微微遮住上眼瞳的面相给他平添了几分孤傲、生人勿近的气场，被他这么纹丝不动地盯着，恍若瞬间置身冰天雪地，又被千道万道冰锥穿身而过。
心跳地快要鼓出来，何欢还没来得及移开视线，就听到于静文差遣。
“程焰舟，原野，你们俩去隔壁空教室给何欢搬对桌椅来。”
她手一指，盯着何欢的人就站了起来。
藏在桌子后的身体像春雨后竹节拔地而起，原木色的桌面只到大腿。
他朝何欢最后瞟了一眼，收回视线，出了教室后门。
那股要命的冰冻感消失，何欢暗暗松了一口气。
要不是确认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他，看他的眼神，还以为自己哪里得罪过他。
只是他竟然是被叫到的两人之一。
zhou, Yuan Ye
他是哪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