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飞和郁郬曾经是魏奉山身边最出脸的左膀右臂，在许多人眼中郁郬才是最得力的那个。他戴着金边眼镜，永远严肃又挺拔，曾经做过无数次魏奉山的口舌，在许多重要时刻发声，习惯了商场上的人对他礼貌有加。

    时至今日，曾经骄傲得志的郁郬才恍然明白，昔日他做事顺风顺水，多数的原因要归结到他是魏奉山的人，而非他是谁。像今天这种境况，他再板着脸，把眉头皱成川字形，也没有人会虚心巴结。

    反倒是陈飞，他却好的多。手下的人有天生的江湖义气，他掌领他们数年，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易主的，况且都还受过魏奉山的恩惠。更重要的是，陈飞身手、做事也当得起这些人的翘楚，在这些普遍文盲的壮汉中，陈飞简直算是沪城文武双全、响当当的一号人物。

    佟旭修的热已经退下了，佟明媚没有想再去麻烦陈飞。他现在手上正是有大事要做的时候，就不再用这些去扰他烦心。

    张妈安慰她：“佟少爷还年轻，平常爱跑爱动的，太太不要太过挂心，这时点千万保重自己。”

    保重自己。

    佟明媚点着头，在想另一件保重自己的事。最最重要的事。

    到晚上，佟明媚正忧心忡忡等着陈飞消息的时候，张妈忽来报，“刚给佟少爷换药，他醒了。”

    佟明媚立刻起身，去看弟弟。

    佟旭修面颊苍白，嘴唇毫无血色，一双眼睛盲然地睁着，看见姐姐走近，忽地快速眨了好几下，又定住，只看她。

    “姐姐。”他的声音干涩，若干颗泪珠随着话音忽然滚落。

    明媚扑到他床边，怜爱地擦掉了他脸上的泪，“小修，都没事了，怎么还小呢。”

    张妈端来稀粥，佟明媚一勺一勺喂着他吃了点。

    佟旭修的意识渐渐清醒，“姐夫呢？”

    佟明媚手一顿，接着又装作无事，像在说服自己一样：“他会没事的。”

    许多记忆渐渐清晰，佟旭修别过脸，不肯再吃了。

    “你别动，是不是哪里疼？”她放下碗里，焦急地要查看。

    佟旭修望着她，露出了痛苦的神色，“姐夫都是为了救我。”他撑着精力，将那天的事一口气说了。

    才上车就受到攻击，他那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茫然无措，得亏姐夫眼疾手快，捞着他躲闪，但魏奉山却受伤了。佟旭修不知道他伤在哪里，因为他全程一声不吭，不过后来被葛宗白的人擒住，他才看到他过处沾了许多血。

    葛宗白知道他是魏奉山的准小舅子，想捏着他慢慢跟佟明媚要钱，沪城皆说魏太太出手阔绰，过着养尊处优的贵太太生活，想必能捞不少。

    葛宗白恨透了魏奉山，先对着他一顿侮辱，棍棒交加，言语间不免牵扯上他新订婚的太太，言辞放荡不尊重，佟旭修小儿心性，他当下就暴躁起来，不管自己的手脚还被束缚着，立刻对着葛宗白破口大骂。

    说来葛宗白也是小儿心性，魏奉山偶有忍痛沉默中忽然抬头冷嘲他几句，直插他痛处，他忍得下，但对着佟旭修那种毫无章法的少年二郎市井骂词却格外愤怒。

    佟旭修难免也要吃更多的苦头。

    他说着又流了泪：“都怪我，我嘴上偏要逞威风，姐夫为我，才——”他说到激动，身子动了一下，扯到身上的伤口，痛得闭上一只眼睛，眉头皱得愈深。

    佟明媚心疼他，却忍不住问：“才怎么样？”

    疼痛使佟旭修冷静多了，再开口，便不舍得叫姐姐那样伤心，“姐夫为我，出口激那葛宗白，将火气都引到他身上。”

    佟明媚低着头。

    躺在床上的佟旭修看她伤心的样子，一时懊恼极了。

    “那葛宗白后来要带你们转移地方是怎么回事？”

    佟旭修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闭上了嘴，忽又想到什么，补充道，“好像是什么‘冯小姐’来了，我是偷听到的，听的不真切，那个‘冯小姐’要见他。”

    佟明媚回味：“冯小姐？”不知道为社么，这个称呼似乎在她的记忆中出现过，难道是沪城某位人家的大户小姐？她这些天也接触了不少年轻女孩子，在脑中搜索着是哪个排得上名号的大家闺秀。

    “葛宗白要跑路，很突然，或许是那位‘冯小姐’，也或许是小飞哥咬得死，也可能是——那有姐夫的人，我就被丢下了。”

    “魏奉山的人？”

    “是。”佟旭修虚弱的眼神中多了一丝光亮，他十分肯定，“对，那个人一定是姐夫的人。”他受到许多殴打，只觉得唯有那个人，下手看着狠辣，但落力不在实处。

    一口气说了许多话，佟旭修的精力不太够用，伤口面太广，他稍稍动一下便觉得剧痛难忍。

    佟明媚道：“好了，你别再说话了。你只顾着修养好，姐姐就放心。”

    佟旭修忍痛点头，继续让姐姐喂他喝粥。

    *

    佟明媚在等陈飞的消息，她叫了一个陈飞派过来的人，叫他去联系陈飞的手下，有情况就到陈飞跟前打听，没情况就别凑上去瞎问了。

    但一直等到天都黑透了，也没有半点动静。

    佟旭修吃了点东西之后又迷迷糊糊地睡了，她坐在自己房间里，数金子。

    葛宗白狮子大开口，她提议说那金子抵上，郁郬和陈飞都点了头。郁郬原本是要用魏奉山名下的金店的金货才凑的，但是商会的动作快一步，以保全魏奉山财产为由，动用商会联席监管，半接手了魏奉山名下的产业。

    那时候佟明媚听郁郬那么说，还以为商会真是什么大善人，老板不在还能帮着打理生意。因金店的货物调不了，她还自告奋勇地贡献出了自己的财产。

    不过到今早，她去医院那一遭，遇到了讨债的人，这才明白过来，哪有什么善人。只有她是个天真的大傻子。

    清点一番，大半都散去了，过日子是可以，要过现在这样富贵的日子就不够了，别说她还曾许诺，要带着小修一起在沪城过好日子，将来还要送他去留洋。

    佟明媚靠在床边不由感叹，生活真是天翻地覆，不过两日，已然是这幅光景，还以为自己下半辈子已经定下来了。明明是大吉的命数，怎么沦落到这样。不对不对，都怪魏奉山。

    得势的生活经历过，便再难回到从前了。曾经自以为看得开，觉得将来离开亦有富足的生活，事到如今越明白，只富足远远不够，要受人捧着，要高高在上，要威风，要如意……

    她想着想着，心中悲起，又因一颗心始终吊着太过疲惫，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是被冷醒的。天冷了之后，宅子里便开始供暖，温度一直很稳定，穿着秋装的厚度就可以很舒服，这一下忽然冷冰冰的，抬头去看窗子，只开了一条窄缝。

    佟明媚找了一件皮草穿上，立马又想到小修，连忙找了一床厚被子抱下去找他。

    没想到张妈动作更快一步，已经安置好了佟旭修。

    “一定是烧锅炉的偷懒。看我这就去说他。”

    佟明媚没拦住。显然张妈一天被见风使舵的下人积攒的怒气又到了峰值，不得不再发泄一波。她有点没想到，一向好脾气、和颜悦色的张妈也有这样直眉瞪目的一天。

    佟明媚当然也气，但她现在没这个心力去使用多余的情绪。

    目光转过去，许是因为加了一床子，身上多出了重量，佟旭修整个人在被子里不住地发抖。

    佟明媚俯身看他，额间沁出了汗，可摸一把，脸蛋又是冷的，她的心立刻悬起来，轻声叫他：“小修。”

    佟旭修还是一个劲地发抖，勉强发出微弱的声音：“我疼……姐姐……疼……爸爸……”

    佟明媚攥着他的手，哄着，“小修，姐姐在，姐姐陪你。”

    但是疼痛是不会因她的话而减少的，她只能看着小修在他眼前饱受折磨。心中些许烦躁。

    张妈转了一圈，负责烧锅炉的人影子都不见，又回到房间里来。

    佟明媚问：“张妈，我记得小修才被抬回来的时候，陈飞叫来的那个医生给他喂了一种止疼药，那个还有没有？”

    张妈也有印象，那个时候佟旭修还在昏迷状态中，但已经疼得眉头压不下来，医生喂了之后才上的药，神色就平缓了许多。

    “医生只留了外敷的药，并没有给什么止疼药了。”

    小修痛苦的呻。吟声还在耳边。

    佟明媚思索一秒，“我去找陈飞，张妈，你帮我照看着点。”

    “欸，太太当心。”

    佟明媚点头，一点不耽误，立即便出了门。好在还有车，也有能开车的司机。

    她坐上车，先问：“陈飞现在在哪？”

    “飞哥八成在亲自盯着葛宗白。”

    不算意外，但佟明媚沉默了一会，报出了一个陌生的地址，“去凤璇路1号。”

    司机从后视镜看她一眼，发动了车子。

    佟明媚看着窗外夜色，她自己也不知道那地方究竟在哪。不过，她知道自己在找谁——那是顾千松给出的名片上的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