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史

    大景投降了。

    早说妖女皇帝国祚长不了。

    孤12岁秋天登基。还没到冬天,大臣们就给孤选了好些个“侍从”,充实后宫。孤年纪小,一时半会儿也“用”不上,或许怕浪费家中成年子弟,送进来的大多是孩子。

    腊月初八,孤站在含元殿前,接受“侍从”们的朝拜。

    那天刚落过雪,白茫茫一片中,扬起一张张冻得通红的脸。孤视力好,能瞧见一些脸上泛起晶莹的鼻涕泡。从二十二层台阶俯视,他们大都很矮,十五六岁的有两个,十三四的有七个,七八岁的确有十几个,还有……

    孤被一声幼儿啼哭惊醒了。

    “回陛下,韩大学士之子名嘉,时年四岁。”乳娘瞧见孤盯着她,赶紧跪下作答。孩子又哭了,哭的更响了。

    “很好。”孤说。

    嗯,四岁。孤可真是又开眼了。他们这都不尴尬。

    李勃继续写道:

    大雪中的朝拜,标志着伪景一场长达三个月的论战终于尘埃落定。胜利者和失败者此刻都在沾化门外垂手而立,伪大学士陈之源和伪礼部尚书廖广也不例外。尽管在要不要派男性“侍从”给孤充实后宫的问题上,他们一直针锋相对,水火不容。有一次,甚至在中书省狭窄的回廊里当众吵了起来,互相抛掷任何趁手的东西,还毁了孤两块上好的鹤城砚。

    有人想要借此机会揽权,有人是迫不得已。韩大学士显然是混沌中立派。四岁,这能跟孤生儿子?照孤看,这是给孤当儿子来了!为了韩家浑水摸鱼、不情不愿的效忠,孤要白吃白喝养他十几年,孤只能微笑。

    随后,她用雌黄涂掉了一整段评论,重新写道:

    伪丞相赵纯对孤说:这是援引先例——“宫中待年”,孤的高祖父庄帝就提前纳过年少的妃子。孤点点头,心说,接着编。

    他接着说:这么做,有利于“侍从们”学习宫廷规矩,毕竟“侍从”入宫是历朝历代都没有过的。非如此,怕是将来伺候不好陛下。

    哟,方才不是还在援引先例么,这会儿又亘古未有了?

    “早些进来,也能和您多多培养感情。”赵纯笑了。

    他一笑,眼睛眯成两弯倒月牙,面部特征很像藏狐。孤也朝他笑了笑,给与他一个正反馈,心里很不以为然。

    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孤的不以为然很有道理。规矩上,学的也就那样,毕竟七岁八岁狗都嫌。至于感情么,有两位倒是知情识趣,年满十六那年,处的是如胶似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只可惜不是跟孤,而是跟彼此。

    至于国事,孤可谓是长在深宫,养与妇人之手,一无所知。

    李勃把上面一大段字重新抄录了一遍,用的是最体现耐心的小楷。抄好后,将原始版本撕了丢弃。又叫人进来,将新誊写的收好,放在专门存放的锦匣中。

    又是一个十天,大学士该来收走了。李勃闭目养神,恭候客人。

    “王爷,要不要奴婢去沏一壶新的?”这一壶从早上喝到黄昏,颜色已经淡了。

    叫采莲的小女子有十二分的怜悯心。在她看来,李勃很缺心眼,送进来的茶和饭,只管吃,至于好不好,却从来不说。有一次,陛下的妹妹玉柳公主捉弄她,在粥里下了很重很重的盐,她竟然也咽下去了,神色无异。

    尽管李勃没长舌头,尝不出好坏;也没长嘴巴,不抱怨也不赞扬。采莲还是认为她怪可怜的:才不过十九岁,就去国离家,形单形只的,采莲少不得替她打算些。

    李勃摇了摇头,朝采莲微微一笑,示意不必更换。亡国之君,寰宇之内无立锥之地,连一蔬一饭都靠征服者垂怜,多做主一份便是僭越。僭越会生嫌隙,嫌隙会膨胀为难以预料的麻烦、消融信任。许多事情坏就坏在人与人之间缺乏信任。

    “怎么给王爷喝这样的淡茶?如此怠慢!”冬日西晒漫长且暖,李勃等的都困了,洪铭大学士才现身。他声音不高,脸色也算和悦,采莲却给吓得立即跪下。

    “听凭大人吩咐。”李勃挥了挥手,令跪下的人重新站起来,端了茶壶走出去。心想,跟着孤做奴婢也真可怜。

    “参见殿下。今日伴随圣驾,是故来迟了。”洪铭乐呵呵地拱拱手,顺势坐下,“方才进来见殿下小憩,怕惊扰了您,才未叫人通传,还请您见谅呵!”

    “无妨。”李勃微笑,反正这座宅子只有两种状态,要么门前冷落鞍马稀,旁人都跟避瘟神似的;要么来人就是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比回自己家还随意。

    “采莲,去将近日写的草稿给大学士呈上来。”

    和伪景一样,大宁的翰林学士暗中也分三六九等:第一等的御书房伺候,商议政事,起草诏书,前途无量;第二等的编纂国史,修订丛书,青史留名;第三等的完全是闲散人,除了逢年过节进献点不入流的诗词歌赋外,没啥出头之日,草草虚度一生。如今洪铭正在保二争一,必须抓住机会,在修撰伪景史书上格外卖力。

    “好呀!好呀!”洪铭看完,眯起眼睛赞叹:“殿下快人快语,写的又仔细又详实!千载之后,后人定当感激殿下的。”

    李勃拿不准他是客气,还是真这样以为。洪铭精通的是天文学,作为史学专家的水分实在有点大,“大学士满意就好。”

    “哎呀,岂敢!陛下看了都说好!”洪铭恭维道。

    什么?李勃给吓出一身冷汗。反复在脑子里过这些日子写的文字,是不是不尽不详,够不够诚实悔恨。更要命的是字里行间分寸尺度拿捏的如何?一十六镇在自己手底下亡了,要是写的没心没肺那就太假了,而反思成勾践那样肯定也不行,没准都活不过今天晚上。

    做人难,做亡国之君更难。平常人要一日三省吾身,亡国之君八省也不够。

    “陛下既然爱看,孤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李勃这回是赔笑了,“若是不满意,孤可以再写。”

    洪铭对李勃的顺从感到满意,拿起一张有一张的书简,仔细端详着:“殿下的书法又进益了,这个孤字写的出神入化!老臣说句僭越的话,这手簪花小楷可谓是本朝第一了。”

    李勃垂下眼睛,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新茶。心静字便好,这句话不说胜于说。

    洪铭理解了李勃想要传达的意思,却还没完:“北地冬寒雪重,殿下的腿疾可好些了?”

    “多谢挂怀,好多了。”李勃点点头。有完没完了,你又不会治病。赶紧把心放肚子里、把嘴闭上吧。孤真的不会乱跑,不会与人勾结,就是想乱跑、想勾结,都城里哪户人家敢给孤开门?脑袋不要了?

    “殿下身体康健,陛下也可放心了。”话题进行到这儿,照理洪铭也该走了。今天,洪大学士却跟粘在椅子上一样,一动不动,脸上绽开一个又一个虚假繁荣的笑,跟抬杠似的:“殿下近来精神可好?”

    “好,都好,很好,十分不错,都城天高日朗,令人心情开阔,杂念全消。”李勃身体略微前倾,保持着对访客欢迎的姿势。跟洪大学士打交道不久,她就找到了窍门:意思可以单一,但表达要多样。惜字如金会被怀疑脑子里在打什么歪主意,藏着掖着不肯倒给他看。那就糟了。

    “殿下不思念故国吗?”洪铭图穷匕见。

    说不想太假,没人肯信。闭眼睛装难过那一套给刘禅玩坏了,没新意。李勃眨了眨眼睛:“想。”

    “最思念什么?”

    孤思念的太多了,凭什么跟你说。李勃抛出一个略带忧伤的笑:“小时候,我母亲吩咐膳房做包子,角瓜鸡蛋馅儿的,十八个褶儿,一汪水。如今再吃不到了。”

    洪铭泄了气,终于肯走了。他是会重新攒着劲儿下次再来的。

    “采莲,把外头的灯熄了。”

    熄了灯就意味着主人睡下了,有点眼色的客人都会停车勒马,不再打扰。

    “王爷,今日是大宁的烛火节,都城里家家户户都要彻夜点灯,熄不得的,因为……”烛火节是大宁近年兴起的新风尚,每岁之初,第一个月圆夜,都城里千家万户彻夜燃灯,为征伐将士的亡魂引路,确保他们来世避开荒凉的伪景,伪邓,重新投入大宁这片繁华温柔之地。采莲小心翼翼地顿挫,尽量不刺激李勃,好些亡魂一年前正与李勃兵戎相见。

    不熄就不熄呗。李勃自顾自地宽衣解带,收拾钗环,如今她自力更生,样样做的很好。

    外面的风雪声,裹挟着一阵喧哗,昭示着来者的怒意。

    “殿下睡下了,公主止步,殿下真的睡下了!”府丞苦苦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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