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气

    正想着,一阵马蹄声传来,刘旭看着角落簇拥裴屏玉的众人,自顾走到外侧守着:“什么人?”

    顾清宜目不斜视,脸上被溪边黑泥抹了东一块西一块的,看不见本来的面貌,她翻身下马镇定道:“军爷,是小的,我将家中老人安顿好,这就赶忙上山了。”

    边说着,刘旭接过引子,跟方才一样,他摆摆手:“行了行了,快些回去罢。”

    “诶!多谢多谢!”

    顾清宜的余光将左侧路边那一群人收入眼底,虽同样身穿铠甲,但却不是正规军卫的打扮,反而像是什么世家大族中的亲卫。

    不宜久留,顾清宜踩上马蹬方要翻身上马,一声带些的阴冷的少年音传来:“等等。”

    她蓦地回头,见到了熟悉的面庞,裴屏玉。

    裴屏玉被众人簇拥着坐在椅子上,不紧不慢的走了过来,一步一步的,让顾清宜的嗓子眼也跟着不自觉微微发紧,垂眸躲闪视线。

    裴屏玉接过火把,递到顾清宜的面前,脸上和手上的都被染得看不清本来的肤色。

    裴屏玉冷声吩咐:“把头抬起来。”

    手上紧紧地握着马鞭,顾清宜深吸一口气转而看向裴屏玉,他那有些阴鸷的笑容与他背后的漆黑树林相对,有几分唬人。

    火把又迫近了几分,顾清宜猛地往后微仰!再慢几分,那火焰就燎烧到她鬓侧的发丝!

    “呵,”他咧嘴笑了,旁的可以装,这双眼睛,那日赛马的时候,他对顾清宜印象最深的就是这双眼睛。

    泠泠却有神。

    “军卫长,方才是你们将她放出去的?”

    裴屏玉心情很好的模样:“我看你们当真是胆大包天啊,督查不严,该当何罪?我看将你们原地斩杀也不为过!”

    他骤然发难,军卫长跟着跪了一地,但实在不明:“世子,这人是山下的杂役百姓说是下山一个时辰,也带着批好的引子......”

    “我看你们当真是不知她是谁。”裴屏玉打断军卫长的话,再次问道:“知道她是谁么?”

    “裴世子!”

    顾清宜忙出声唤道,今日之事可大可小,裴屏玉要是当众揭穿,她姑娘家的清誉全部毁了。

    裴屏玉冷冷的看着她,像是想起什么好玩的事情一般,微微凑到顾清宜耳侧,说出的话如同冷血动物爬过一般让人发凉。

    “是不是觉得今日运气不好?不过,想让我不说出你的身份啊,也可以。”他说。

    自来,信王世子果断狠辣,当日在将军府顾清宜也领教过,他的话,只能听听。

    不等顾清宜想好应对之策,不远处传来一阵很急的策马声,不消几息,高大的身影就出现在众人面前,奔急的马匹还带起尘土微扬。

    夜林昏暗,来人走到跟前烛火处,才看清人,是幸樛。

    顾清宜捏紧的手松了几分,与幸樛对视一眼,顾清宜悬着的心突然就落下了。

    幸樛是都护的近侍,衙署时常走动,谁人不识,不等幸樛下马,军卫长就已上前拱手道:“不知幸侍卫这是?”

    顾清宜就站在军卫长身侧,可以轻易看出他对裴屏玉虽然一样的恭敬礼数周全,但显然对幸樛要放松亲近了许多。

    “我家大人先前借了匹马给山下的杂役,如今快亥时了还没归还,让我来瞧瞧是怎么了。”

    一侧的刘旭上前,看向顾清宜:“不知,可是这人?”

    幸樛瞥了眼顾清宜,继续看向暗暗咬牙的裴屏玉:“正是这小厮,不知是怎么了,怎么堵在这里?”

    “呃......”军卫长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毕竟堵人也是这信王世子说的。

    军卫长看向站在前面的信王世子,只瞧得见他背影僵硬,看着像是在隐忍怒火一般。

    “信王世子,我家大人先前听说世子爱马,前些时候得了匹开西州的良驹,最是适合赛马,大人说世子若是喜欢,改日让人送来。”

    裴屏玉注视着幸樛,明明就是一个侍卫,见了他也不下马恭敬见礼,当真是谁的狗就像谁。

    “那就多谢霁回表哥了,还挂念着我。”他声音发紧,语气幽冷。

    他说完,深深的看了眼顾清宜,面上冷意似乎能渗出来,而后抬手摆了摆,跟在他身后的亲卫将顾清宜那马驹的缰绳递回给她。

    顾清宜看了眼幸樛,毫不犹豫的接回来。

    “既如此,属下就不打扰世子值守了,属下告辞。”

    幸樛瞥了眼一脸泥糊的顾清宜,调转马头走了,顾清宜连忙跟上。

    鸦群微惊,发出不喜人的叫声,亲卫微微凑前:“世子,那裴都护是不是想与世子结交,怎么开西州的宝马良驹也相赠,看来......”

    “你个蠢猪!”

    裴屏玉眸子冒火,怒火中烧的将亲卫踹翻在地!

    送他喜好赛马的开西州良驹,明明是提醒他将军府那日,他对顾阑之女下杀手的事!

    单是顾清宜奈何不了他,他动手就动手了,不过一个外州孤女罢了。偏偏裴霁回护着人,他是圣人面前的红人,随便嚼几句舌根都够他和父亲喝一壶的。

    亲卫不明所以,看裴屏玉的脸上乌云密布,连求饶声都不敢发出,只心里七上八下的伏地跪着。

    裴屏玉冷得滴水的眸子看向远处树林弯道那并驾齐驱的二人,那狗奴才对顾清宜比对他恭敬,他突然桀然一笑,他没记错这顾清宜好像跟许二有婚约吧?

    当真有趣。

    行宫占地面积大,凡三品以上的官员都有自己的小院,裴霁回的院子就在最边上挨着山林,名唤翠微院。

    月上柳梢头,翠微院紧挨着山林,时有蝉鸣四起。

    前面的幸樛一声不吭,顾清宜跟在身后也没说话,直到瞧见了翠微院那若隐若现的门扉,顾清宜生出几丝退缩之意:

    “.......幸侍卫,我如今满脸泥泞,面容不洁,不如我等会儿”

    “表姑娘,大人等着有一会儿了。”

    幸樛神色如常提醒道。

    她抿了抿唇,没再开口说话,缩在衣袖里的手暗暗的摸了摸袖袋中的书信,龄安的话中有些不明不白,但也有些道理。

    推开院门,只见小院和回廊上都挂着绘山水的灯笼,一片通明,直至正堂屋中。

    屋外的候着的幸桥见幸樛带着顾清宜过来,转身进屋禀报裴霁回。

    “表姑娘,大人正在等着,请表姑娘过去。”

    这院子不大,却只有裴霁回一人,太安静了,安静到顾清宜思考时都觉蝉鸣聒耳,她似是深吸了一口气,抬眼道:

    “有劳。”

    进了屋中,她没心思环顾四周,目光便放在书案边坐着的男子身上,裴霁回只简单的穿了件天青色的圆领袍,听见脚步声就抬眼望过来。

    “下山了?”他抬眼,眼如深潭。

    “......是。”

    裴霁回的视线难以忽视,还停留在她的身上,恍然想起自己现在是什么邋遢样子,顾清宜难得有些局促的攥了攥手,手上还站着的泥灰,实在是有些‘灰头土脸’。

    她的耳后没抹泥,依旧白皙一片,裴霁回的目光掠过那因羞窘而微微的泛红的耳后:“过来先净手。”

    顾清宜的目光放在那他案桌边的铜盆上,看着像是他寻常净手的。

    “放心,幸桥才端上来没多久,我并未用过。”他淡淡出声道。

    顾清宜知道他定是有话要说,邋遢的是她,也不推辞,上前接过他适时递来的棉帕,擦了起来。

    “是去见顾龄安?你若是告诉我,事情会方便很多。”

    顾清宜捏着棉帕的指间一顿,微敛神色:“太晚了,我想着不是什么大事,便不打扰大表哥。”

    不料男子却嗤笑一声:

    “是吗?不是什么大事,你可想过今日幸樛没赶到的后果,损你闺中名誉事小,他人若是想暗算你,按个名头都能将你扯上对外勾结,私联安州旧部军队心怀不轨,到时候可不就是闺誉这等小事。”

    自知严重,她声音小了一些:“......我知道。”

    她才洗了脸,眼神也湿漉漉的,裴霁回移开眼,心底无名的火气消了一些。

    他往后推了两步,将干爽的锦帕递到她面前,修长分明的手上放着的是块月魄色的素色云锦帕,与方才的棉帕不一样,这瞧着是贴身之物。

    顾清宜顺着他的手臂看过去,他面色如常,顾清宜犹豫一瞬,还是伸手接过。

    这锦帕顺滑的面料还没触及脸上的水珠,柏崖冷香率先传入她的鼻尖,好像是男子的气息骤然接近一般。

    “有一事我不明白,大表哥怎么会知我今日出了行宫?”

    她试图将转移力从香气上转移开,出声问道。

    裴霁回没立即回话,反而走到了榻桌边,将书册压着的纸张抽了出来,递给顾清宜。

    放了绢帕,她不明所以的接过,待看清了信张上写的字迹,瞳孔一缩,上面的字迹是标准的簪花小楷,详细的写了她今夜什么时分,什么途径外出。

    至于其他的,裴霁回很快就能让人探查到。

    “这是、谁送来的?”

    “你应该问,谁人知道你今夜此行。”

    顾清宜神色凝住,除了身边的四位丫鬟,就只有送这信给她的人知晓。

    “裴汝?”顾清宜试探问道。

    她看着裴霁回那冷峻的眉眼,他眉心一动,却没有否认,显然她所猜为真。

    “那日渚白居你也在,裴汝早就与我说了投靠之言,如今她送消息过来,不足为奇。”

    “我记得。”

    那日裴汝所说的,是有一位胡商让裴汝盯着她的举动,可、可这是龄安送给她的消息,裴汝怎么会联系到龄安?

    不,或许当真如裴汝所说的,她与龄安认识的军卫当真是邻里,刚巧认识,龄安也不知裴汝,否则怎么也说不通。

    “等等,这是姑娘家学的簪花小楷,裴汝不是说她并未上过学堂?”顾清宜皱眉道。

    裴霁回笑笑,有些话,听听便罢了。

    “今日你着急下山,可是顾龄安那处查到了什么?”

    他话音才落,就瞧见对面的姑娘肉眼可见的僵硬起来,闪躲的视线看出些......防备?

    裴霁回眼神虚眯一瞬,神色也冷了下来,嘴角带着些讽意试探:“不信任我?”

    “... ...”

    对峙良久,她道:“不是。”

    “不过也是,早前便听闻你十分信任顾龄安,如今冒着危险去见了趟顾龄安,倒是不需要裴某掺手了。”

    他语气里有些莫名醋意,但两人都没心思留意。

    “并非如此,今日多亏大表哥为我解围,但我有些事情不明,我不敢轻易信任任何人,这不是大表哥教的吗,万事没成算在心之前,不可轻举妄动,不管是大表哥,还是龄安,对我来说都是如此。”

    顾清宜眸子明亮,向他坦白直言。

    这眸子清明得映出他的身影,他视线微微回避,不知哪句话说到了心坎,心情微微云销雨霁:“学得倒是挺快。”

    裴霁回看了眼窗外的月色,转身看向她道:“时辰不早了,等会女院便会锁门,既然你不愿说,我也不多留你,让幸樛送你回院中罢。”

    他下了逐客令,顾清宜微微抬眼看裴霁回,有些忐忑地打量他的脸色。

    只见他侧着身,烛火照得他脸庞清晰分明,越加冷峻,可惜只瞧得见侧脸,不知道他的喜怒,也不知那坦率的话有没有惹恼了他。

    幸樛很快进来,顾清宜穿着男子衣裳,也跟着男子见礼一般拱拱手便转身跟着出去。

    身后,裴霁回的目光放在了遗落在簪花小楷信笺旁边的锦帕上,从他袖口拿出来的锦帕,如今被水汽濡湿,洇出一片深色。

    “大人,顾姑娘走了?”幸桥跨步进来问道。

    裴霁回拿着锦帕的手一抖,佯装随意地搁下帕子反问道:“你没瞧见?”

    “属下正是瞧见了才问的,顾姑娘难道没有跟大人说那安州旧部寻她是何事吗?”

    “.......”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裴霁回神色冷下来:“问这些作甚?她去牵马遇到的那守马小厮处理好了?”

    “大人放心,他会守口如瓶的。”幸桥不死心:“呃...大人,可要属下去查一查顾龄安,他这一路的行踪应该很容易就”

    “不必。”

    裴霁回出声道:“顾龄安寻顾清宜之事暂且不用管,倒是你这几日让人多留意行宫的守备,他既然千里迢迢来了行宫,岂会轻易就折返回去?”

    幸桥了然:“大人的意思是他有可能会混入行宫?”

    “派人盯紧,看到了也别打草惊蛇,就看看他上来有什么目的。”

    他不是顾清宜,她与顾龄安有自幼长大的情谊支撑来信任顾龄安。

    可既然没死,怎么这三年都没来上京寻人?既然知道顾阑失踪疑似人为布局,怎么到了如今三年后才说?还是在安州衰落,二皇子即将接手庆吴州之际。

    这些都很难不让裴霁回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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