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原是如此。

    顾沉月将卷宗归位回书架,神情淡淡地略一颔首,“我知道。”

    风休住瞬间睁大了眼睛,向下的嘴角紧紧抿住,神情呆滞,显得有些不可置信。

    一种隐秘的欢喜从心口蔓延至四肢,他同手同脚地走上楼,将卷宗从身后靠墙的书架上一本一本地取下来摞在怀里,顾沉月在靠门处的几排书架之间走动,楼上的烛台还没点亮,一片昏暗间,他站在楼上悄悄偷看在明亮烛光下或走动或停驻的她。

    原来她曾看见过他。

    顾沉月忽然若有所感地抬头,风休住立刻抱着卷宗下楼,放在榆木长桌上后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拿着方才引路用的灯盏,他急忙打开灯盏盖灭了烛火后假装若无其事地放好。

    “卷宗都在这里,我找好了。”风休住深吸一口气后语气淡淡开口,眼见顾沉月从一排排书架中探出身子侧着头看向他,僵硬地侧开身体露出身后被整齐摞放在榆木长桌上的小山堆似的卷宗。

    顾沉月略一颔首,径直掠过他落在在榆木长桌旁,风休住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本以为是特意来监督她避免卷宗损坏或偷拿的,谁知顾沉月刚刚翻开卷宗目录,还没来得及细看,少年郎君清越的声音就在她后面响起。

    “殿下......记得我?”

    难不成她殿中桌案上那十八本劾奏是别人代笔的吗......御史台也有文抄公?顾沉月面无波澜地瞥他一眼,语气温淡道,“曾见过你写的劾奏,写得不错。”

    条理清晰,逻辑清楚,最重要的是每一条都贴出了对应的证据,写她沉于享乐,就会详细罗列出她何年何月何时与何人上了长安城中的哪家盛名的酒肆茶肆,还很实事求是地只写她连续这样做时的情形,然而实际上是她的日常忙碌无比,只有特意空出一大段时间才能顺利与所有友人小聚。

    写她好大喜功,就会详细罗列出她在朝期间提出过的各项无法短期内获得回报,甚至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政令,然而自古以来哪样实绩做出来之前是不需要进行反复试验调整的呢?她本也从没指望过万事顺利一次成功。

    倒是风休住这个刨根问底的劲,承天门外的邸报攥写工作不叫给他是真可惜,底下人没少和她抱怨过那些贴在承天门外的邸报,三省六部九寺,个个都将邸报写得含糊不清字词混乱,生怕让别的官署来交接的人看明白了他们最近在做什么事情,如果让风休住去,肯定能大大改善这一情况。

    顾沉月低眉思索着,又有了主意。

    不如让御史台来负责邸报监察......给御史台的人找点事做,但御史台不握在她手中,除了监察之外又已经有了问罪的权力,要不要成立一个新官署呢?

    “那些是院中前辈们教授的,我初来乍到才疏学浅,还不怎么熟悉院中各事,只能拾前人牙慧。”

    风休住沉眉,立刻出言向她解释,顾沉月眉也不抬地翻着卷宗目录,心想等这年轻郎君在御史台呆久之后,就会明白御史台察院的各事都是一个事,而她的事是这些事里面最好操作的,弹劾谁都没弹劾她来得安稳。

    顾沉月眯了眯眼,她迟早会将御史台问罪论罚的权力全部收回,谏官越位,将审判监察复核三道程序混为一体可不是什么好事,想来刑部和大理寺也积怨已久。

    “你刚从刑部转调过来,许多事还未上手,我能理解一二。”顾沉月摩挲着手中书页,粉眸微抬,屋内烛火摇曳,将那双生来潋滟多情的桃花眼染上点点暖黄微光,眼神示意风休住看向自己手中目录,“不过你既然出身刑部,做事还是理当更认真仔细些,你看这里的笔录。”

    “诸康伯说自己能顺利来到长安城,没有死在半路上是因为受了好心人的帮助,是什么样的好心人,敢顶着湖州巨商富贾贪官酷吏的重压一路送他至长安城呢?卷宗之中居然就这样一笔带过了,你们御史台审问的时候,居然也不曾多问几句,你还记得你初见诸康伯时,他是个什么状态吗?”

    风休住从屏气凝息的状态中回神,仔细回想过后眉间微蹙道:“诸康伯当时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的的伤痕数百处,精神萎靡,我将人带回御史台时他情绪不稳,见人就惊恐万分,最后还暴起伤人,是同行人中有擅用剑之人这才制伏了他。”

    “医师可曾查验过没有?他身上的伤是新伤旧伤?”

    “新旧皆有,当时请的是太医署的医师来医治诸康伯,医正说诸康伯身上的伤大部分都是外伤,再由外伤引起的内伤,尤其是他的脚腕处的筋骨有被人刻意挑断过,关于伤情这一点,殿下可以在你手中卷宗第三十八页看见当时记录下来的诊疗经过和结果。”

    顾沉月依言翻到卷宗第三十八页,负责出诊的是太医署一位姓王的医师,她对这个人有印象,这是圣人巡游后从江南道带回来的乡野医师,医书极为高超,又有圣人在身后背书站台,所以才能从代代世袭的太医署站稳脚跟。

    卷宗中这位王医师详细地写明了诸康伯身上大大小小伤痕的种类以及治疗方案,伤情主要集中在肩腰背三处,但最严重的一处伤是右脚脚腕筋骨的断裂。

    看起来真是再合理不过,顾沉月翻阅卷宗的指尖停顿在纸面上,三年前的科举舞弊案,一个家里做普通酒肆生意的学子,被换了试卷之后,去当地官府申冤无果还被威胁殴打,家里酒肆也被对方学子家打压得只能闭门谢客,在这样的情况下,背着这样一身大大小小的伤,历时三年还能活着到长安挝鼓立石。

    那可是湖州,隶属江南道的湖州,江南淮南二道三十二州,当年圣人专门前去浩荡巡游三次过后都没能彻底肃清的地方,朝中五姓七望有三家出身于此,不该传出去的消息刚说出口便化作粉尘灰飞烟灭了。

    “帮助过诸康伯的好心人身份,我看卷宗中并未有记载。”

    “当时诸康伯自己说,这些帮助他的好心人都是一路上断断续续遇见的。”

    “从湖州到长安,先走水路再转陆路,风御史也是曾长途跋涉过的人,”顾沉月合上卷宗,将这厚厚的询问笔录推到风休住面前,抬眸直直地与他对视,“车船店脚牙,车行、船帮、客店、脚夫、牙行,都是会害人的,这诸康伯的运气,竟就这么好?一路上的人既不害他,还上赶着帮他?”

    风休住顿住,上前低着头反复翻阅卷宗,顾沉月站起身,漫不经心地垂眸问道:“你说诸康伯当时发了疯,是被你同行带剑之人制伏的,不知当时与风御史同行之人有几位?分别都是谁?”

    剑和刀枪这等好上手又好用的伤人利器不同,普通人家可养不起一个擅用剑的郎君。

    “两位,分别是我的同僚江侍御史与上司......许御史中丞大人。”

    真是不出意料的好心人人选,宣州江氏啊,没想到仗义执剑的这位还是她在国子学读书时的老熟人,另一位更是毫不陌生,她过去还在刑部任职时,正巧与这位许大人同级。

    “念我们曾在御史台前见过一面,算是有半分缘分,我提醒你一句,”顾沉月拿起榆木桌上的灯盏,自顾自地用案上烛台重新点燃了烛火,“风御史若有心,便查一查御史台旧卷,还能找到御史台中,也曾有过如同风御史这般不畏权贵直言上谏,敢于揭发科举舞弊这等大事的存在。”

    风休住翻阅的动作一顿,他当然知道那位御史的事情,中丞大人将此案交给他处理跟进之前,还曾用那位御史的事迹多次勉励过他。

    “那位御史直言上谏,雷厉风行明察秋毫的做法在案子了结后,朝野上下称颂声一片,当时的圣人也更是为之前的轻慢行为亲自向他赔礼道歉。”

    “最后他官拜御史大夫,纠察百官上书讽谏数十年,朝野上下一片清明,如此功绩,得以入传凌烟阁。”顾沉月淡淡地垂眸,望向手中灯盏那微弱燃烧着的烛光,“不过后人在说起他时,说他如何与贪官酷吏周旋,如何在险象环生中化解危难揭穿黑暗,却很少提及那位御史的出身。”

    “——那位御史姓薛,出身百年世家大族的薛氏,那么多次的化险为夷,转危为安,除了他本人嫉恶如仇刚直正义的性子之外,他的出身已经隔绝了大半危机了。”

    “风御史,你学他的做法,是有几分把握得到与他一样的结局?”

    “我做事一向只论律法公道,从前在刑部任职时是如此,如今到了御史台也仍是如此。”风休住握着手中的卷宗,凝视着顾沉月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殿下这是在威胁我吗?再坚持下去,殿下会对我动手,是吗?”

    “真正威胁你性命的人不是我,我只是佩服风御史手握着答案去找证据,却还觉得自己寻到的是公道。”顾沉月提起灯盏,踱步至房门前轻轻一推,半掩着的门发出吱呀一声,她的话中裹着秋夜萧索的冷风。

    “想来风御史应该还不曾知晓,带着你从刑部一同转调至御史台的那位许大人,曾做过当朝霍左丞门下客卿,现在身处险境之人,不是我那在狱中受苦的友人,而是你啊——风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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