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关城迎来了数月来的第一场大雨,雨滴噼啪砸落在战场上,雨水冲刷着浸血的铠甲和武器,血混着雨水融进了土里。
雨幕如瀑,顺着屋檐瓢泼落下,屋内不断有医师侍女进出。
谢宜没有全然失去意识,她躺在床上眼神溃散,只能瞧见好几道动来动去的人影,和听见杂乱模糊的声音,她欲开口说话,却从喉管直直呛出一口血来。
一旁的医师忙将她侧过身来,好让她将血吐净。
“传……朕令,命昱……昱王全权处理,同周国的……一切事宜。”
温雁站在屏风前,手上是还未干涸的粘腻血迹,衣裳上也同样印着几处血渍,他的目光紧凝在屏风后的模糊人影上,听着谢宜极弱的声音一字一字传入耳来。
温雁攥紧手,神情愈发凝重。
谢宜说完话就昏了过去,而后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时有时无,眼皮却一直沉重地睁不开,只能迷迷糊糊地感知到有人时不时地喂她喝下汤药,又用冰凉的帕子擦拭她的额头。
她睁不了眼,开不了口,只有这些细微的感觉提醒她还活着。
五日后,谢宜睁眼醒来,入目景象雾蒙蒙的,她缓缓眨了眨眼睛,慢慢才看清上方的绣纹床帐。
她想侧身动一动,一动作,腹部的伤口就疼得她眼中又是一阵花白。
“陛下,陛下醒了!”侍候在侧的侍女惊喜的喊了几声,随后又赶忙扶着谢宜平躺好,“陛下,您的伤还没愈合,可不能乱动啊。”
谢宜用沙哑的声音弱弱说道:“扶我慢慢起来。”
侍女犹豫着:“陛下,您的伤口……”
“没事……我躺久了更不舒服。”
侍女将她轻轻扶起,又在她背后垫了好几个软枕,好让她半躺着。
谢宜喘息着,只觉得呼吸都带着腹部作痛,她问道:“过了多久了?”
“回陛下,过了已有五日……”
说着,侍女似是想起什么,对另一侍女说道:“快去告知昱王殿下,陛下醒来了。”
连下了几日的大雨已经停了,气温降了下来,温雁来得快,进门时带了一身的潮气和寒意,他在火炉旁待了片刻,等身上的寒意消了才走向床榻。
见温雁来了,一旁的侍女便全都退了出去。
他先是伸手抚了抚她额头,确认烧已经退下去了,暗暗松了口气,在床边坐下。
谢宜脸上没什么血色,眉头拧着,随着呼吸慢慢平稳下来,疼痛也淡去了一些。
“你……”谢宜看他亦是脸色不好,眼底乌青一片,尽是倦色疲态,只那双眼睛看她时仍是明亮着。
谢宜搭在软被上的手动了动,随后被他略凉的手握住,“疼得很厉害?”
谢宜如实点了点头,她手上没什么力气,她想抬手,温雁就握着她的手借她力气抬起来。
温雁:“我让医师制些可以止疼的药来……”
谢宜的指尖轻触上他眼底的青色,温雁微垂眼帘,连带着眼睫轻颤。
她弯着嘴角笑了笑:“我还有些饿……”
温雁握紧她的手:“我方才已经让人去准备了。”
不一会儿侍女就端来一碗菜心肉丝粥,她现在还只能吃些清淡软和的流食。
鲜香的滋味冲淡了嘴里的苦涩,谢宜的眉头稍稍舒展开些,只小半碗后,她便吃不下了。
温雁唤来侍女将碗勺撤下去,侍女又同时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浓黑汤药。
“周国那边,现在如何了?”
温雁边搅动汤药散热,边回答:“周国已经撤军了,不日他们的新帝将来谈和。”
“新帝,是谁?”
“二皇子,程相斟。”
“是他。”朝贡时见过,谢宜对程相斟还留有一些印象,虽不深。
温雁端着药碗吹凉,缭绕的氤氲热气朦胧了他的面容,谢宜凝看着他,轻声问:“那个人,你去见过了吗?”
温雁顿了顿,抬眼同她相视,谢宜有些不懂他眼中的情绪。
片刻后,温雁错开目光,点了点头,将汤药喂至她唇边。
“见过了。”
汤药已是温热,刚好入口,谢宜脸色霎时一变,这药气味冲人,又苦的她腹部一抽,感觉伤口都更痛了几分。
瞧着她的模样,温雁浅弯嘴角,既不忍又无奈,曾经在量重山时,见她喝那些汤药眉头都不带皱的,这几日才知她其实怕苦的很。昏睡时喂进去的药,被她迷迷糊糊地喊苦,又吐出来一半。
温雁给她喂完药,又拿来甜水给她喝,谢宜才缓过来些。
“周国那边的事情你不用忧心,先好好养伤。”
谢宜先前遭的几次伤都不好受,但没到十分痛苦的地步,此次腹部那一刀深得很,亏得没有伤到脏器,可也折磨的人难受得紧。
缝合伤口时是服用了麻沸散来缓轻疼痛,这药又不能多吃,医师便只能制些温和的止疼汤药,可效果不甚明显。
谢宜睡得并不安稳,感觉到有人轻触她额头脸颊,恍惚睁开了眼睛。
“吵醒你了?”温雁声音轻柔。
她极缓地摇头,她睡时就已入夜,这会儿该是更晚了。
屋内只留有几处昏黄的烛光,谢宜睡眼迷离,弱弱出声:“你该休息了。”
温雁给她掖好被子,坐在床榻边上,望着她轻声道:“你睡吧。”
“去休息……”谢宜昏昏沉沉的,撑不住闭上了眼睛,不忘再提醒他。
她又昏睡过去,也不知温雁有没有应她。
又过了两日,外头彻底放晴了。
谢宜还是没什么精神,只是在床上躺不住了,改坐在软椅上,窗口处落下的阳光正好印在她的膝头上,暖烘烘的。
侍女来禀:“陛下,祁大人求见。”
“让他进来。”
祁煦恭敬地跪地行礼:“参见陛下,臣有事禀告。”
“起来吧。”谢宜朝一旁的几个侍女摆摆手,“你们几个都下去吧。”
待侍女全退下,谢宜稍稍侧身看向祁煦,“说吧,什么事。”
祁煦略压低声音道:“陛下,关在暗牢中的那人,嚷着说想要见您。”
见我?谢宜微一皱眉,神色不解,随后问他:“你将这事告诉昱王了吗?”
祁煦顿了片刻,垂眸回答:“昱王殿下正在协商谈和的事。”
他不明说是否将事情告诉给了温雁,只含糊说了这么一句话,不过谢宜倒是听明白了,祁煦是温雁的心腹,自然是要将事情先说给他的,只是温雁现在忙着谈和的事情,没有时间顾及。
祁煦转而将事情禀告给谢宜,算是臣子本分。
谢宜倒并不在意他先将事情禀告给谁,只这事有些挑起她兴趣了。
“等天黑些,我去暗牢看看。”
“陛下。”祁煦连忙说道,“您身体尚未恢复,不可踏足暗牢那种地方,臣将事情禀告给您,绝无让您去见他的意思。”
“我知道,你不用太紧张。”谢宜说道,“我已经可以慢慢走一走了,只是去暗牢看看,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这……”祁煦瞧着她的苍白脸色,深觉不妥,可劝说的话还未出口,就被谢宜噎了回来。
“你不用再说了,黄昏后带我去暗牢看看去。”
“……是。”
入夜,祁煦将谢宜带到暗牢,谢宜入过刑部大牢,也见过大理寺狱是何模样,而所谓暗牢,还是她未见过的。
外面的守卫是温雁的亲兵,只在送吃食时才会进去。
往里是一窄道,不长不短,壁上虽挂有油灯照亮,却不够亮堂,祁煦便提了一盏宫灯来。此处十分寂静,只关了一个人,越往里越是昏暗,有宫灯照明也只是勉强视物。
一片暗色中,大略能够瞧出个人形来。
“你先出去吧。”谢宜接过祁煦手中的宫灯,“这还有铁栏拦着呢,不会出什么事情。”
“……是。”
听到人声,那团人影才动了动,朝着亮光处摸索爬行,手脚上的铁链发出拖拽的声响,铁链限着长度,那人在还未触及铁栏时就前进不得,撑着地面晃悠悠地站起身。
谢宜披着黑色斗篷,帽兜笼下的阴影遮住她的面容,她走近铁栏,抬高手中的宫灯。
那人嘶哑出声:“靖国……皇帝。”
程烨散着头发,只着麻布粗衣,阴恻恻地瞧着她。
谢宜那一箭并不致命,只箭矢上涂满了麻药,让人昏死过去罢了。
程烨朝前俯身,更近些盯着她看,扯着嘴角说道:“战场上没那么近的瞧过,你还真是年轻,不满二十吧,不过……怎么看着像受了重伤的样子……”
谢宜垂下宫灯,冷淡道:“重不重伤的,死不了就行了。”
“是啊,只要没死,都不是大事。”程烨直起身,语气变得有些自若,“你既然活擒了朕,却只一直关着,想做什么?”
“你觉得我是想挟持你,和周国谈判?”谢宜极淡的笑了声,“自然不是,你的死讯早就人人皆知了,如今周国也已经有了新帝。”
程烨身死,周国定然会要回他的尸首,但弄一具假尸首也不难。
谢宜:“至于让你活着,把你关在这种地方,纯纯就是想折磨你罢了。”
“你说什么?!”程烨胸腔内一时气血翻涌,她竟敢折辱他!程烨猝然扯动铁链,铛铛作响,在这般幽暗死寂的地方,撞荡出了回声。
声音刺激得谢宜头疼,她屈指抵着眉心揉了揉。
程烨紧咬着牙,手腕上的重量和冰凉都在提醒他要冷静下来。
他深吸了几口气,稍平静些,说道:“谢宜,朕前几日见到了那个昱王,你是皇帝,却被一个臣子压制,你所坐的皇位摇摇欲坠,你难道不想除掉他吗?”
“你带兵亲征,不也是想借功绩坐稳皇位么,只要你放朕回周国,朕可以承诺借周国之力助你除掉他,我们两国亦是可以签订百年不战的盟约……”程烨越说越激动,向往前走,却又被铁链扯住。
“你的承诺可不值得信任,再者……谁说我想要除掉他了。”谢宜将手轻搭在腹上,勾唇笑得意味不明,“你不是说已经见过昱王了么,怎么,没有让你悟到什么吗?”
程烨目光凝滞,整个人僵愣在原地。
他见到那个昱王的时候,对方没有说一句话,只在铁栏外轻蔑又漠然地看了他一眼,而那年轻面貌让他莫名觉得几分眼熟。
程烨想到了最不可能的……可能,微乎其微的……
程烨喃喃自语:“不可能,他怎么会还活着……”
不……当年程绥安坠河身亡,护送的侍卫到底没有搜寻到他的尸首,原以为是随着激流冲到了别处,他活下来了?怎么活下来的?又如何会成了靖国的王爷?
瞧着他那变来变去的脸色,谢宜说道:“看来,是悟出了什么的。”
程烨难以回过神来,听见她的话,既是愕然又有不解:“你知道他的身份?”
她如果知晓程绥安的身份,该是更加容不下他才是……
谢宜手指微蜷,站久了伤口处又疼了起来,幸而此地阴暗不明,程烨也就不曾注意到她额头浮出的薄汗。
谢宜徐徐说道:“我不让昱王领兵同周国作战,是因为与他有仇的是你,不是周国的百姓和士兵,他的父亲是周国珩王,若要他与周国操戈,我恐他内心不安。而我一定要生擒你,是因为……你应该死在他的手上。”
程烨琢磨她的话,眯眼盯着她,良久,似是不可置信道:“你和他居然是那样的关系。”
程烨一脸阴鸷,恶言不断:“朕早就该杀了他的,该斩草除根的,怎么会给了他这样的报仇机会……”
伤口疼得谢宜不由得颦眉,她没理会程烨的话,只轻呵一声,冷冷说道:“程烨,你不甘不忿,接受不了十年前战败,所以设计撕毁盟约、挑起战乱。你多疑猜忌,总觉得自己座下的位置欲坠不稳,所以杀了自己的亲弟弟。你不仁不慈,视百姓疾苦如无物,亦不在乎自己子女的死活。”
“你这一辈子……”她一字一句,满是讽意,“为君、为兄、为父,都是一个……失败者。”
“你!”程烨瞋目裂眦,满目狰狞,剧烈挣扎着想要摆脱镣铐铁链,在一阵叮当声响中踉跄倒地,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谢宜!”他抬头死死盯着谢宜,咧着一口血牙,怒吼道:“黄口孺子!也敢来评判我?!”
谢宜漠然看着他的疯态,平静道:“当然,如何评判你,那是周国史书该记载的事情,左右不会与我说的实话出入过大,但你……不可能知道了。”
谢宜环视周围的灰暗阴森,手中的宫灯闪着光随她晃动,“你也该尝尝被囚禁的、不见天日的滋味。”
谢宜提灯离开,身后嘶哑的骂声也随着她的走远而变弱。
祁煦等在外头,见谢宜出来忙迎上去,瞧她的脸色怎么像越发苍白了几分。
斗篷遮掩下,谢宜只觉手上粘腻一片,鼻尖都隐隐嗅到了血味。
“祁煦,他吵得厉害,让他别再出声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