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萧涣被禁足,采莲又去梅园探望殷姑姑。

    萧景棠在偌大的舞阳侯府中,发现连个说话之人都没有,又听说贺重锦与江缨在街上施粥,便坐马车出了府。

    他发现,贺重锦的脸色竟是比上一次红润了些许,若有所思。

    江缨不敢怠慢鼎鼎大名的舞阳侯,打开蒸屉给萧景棠拿了一块糕点,萧景棠尝了之后,向来冷酷的表情竟出现了一丝波澜,问江缨:“红豆?”

    “是红豆。”

    同当世权臣舞阳侯讲话时,江缨总觉得有一种无形的气息迎面威压过来,又道:“红豆糕都是重锦做的,舞阳侯大人若是喜欢吃,明日我让白芍送一些到府上。”

    话说完,萧景棠顺势看向了她身旁的贺重锦。

    “贺公子。”萧景棠道,“本侯对你的惊世之才甚是赏识,想和你借一步说话,你应当不会推辞吧?”

    奇怪。

    江缨觉得有些不对劲。

    在她的印象里,萧景棠一向以权势命人,但是方才他的语气,分明是在向贺重锦请求。

    一个手段凌厉,颇具威严的当世权臣,会向一个在家中无权无势又不受宠爱的嫡子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吗?

    想着,贺重锦已经答应了舞阳侯:“既是侯爷的命令,重锦不会推辞。”

    说完,他对江缨温和地道:“等我回来。”

    说这话时,就好像永远也回不来了似的。

    江缨也回给贺重锦一个笑意,朝舞阳侯再次行了一礼,便又忙开了。

    *

    贺重锦与萧景棠在街上一路走着。

    二人皆是无言,此时不知有多少汴阳城的百姓从这对父子二人身边经过。

    上一次他们也走过这条街,不过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那一天的情景不仅深深的刻在了贺重锦的记忆里,还有萧景棠。

    是在半夜,高大贵气的男人牵着一个小男孩脏兮兮的手,步伐沉重地行走着。

    小男孩抬头,看向萧景棠,对方脸上的泪痕早已干涸了,恢复那张权臣才该有的威严面色。

    虽然萧景棠没说什么,但贺重锦历经苦难,心智早已比五岁孩童要成熟太多,很容易就猜出,眼前这个男人能够命令官兵的男人,就是娘说的舞阳侯,自己的亲生父亲。

    那时,贺重锦就在想。

    如果母亲没有被流放,嫁给父亲,那他是不是就能生活在漂亮的府邸之中,不怕饿肚子,不怕没衣服穿,还能使唤那些爱打人的官兵。

    但随着他渐渐长大,方才明白并没有如果。

    那些权力,地位,漂亮府邸,本就是属于他的,只是造化弄人,被萧涣占了而已。

    因这个执念,贺重锦在贺府的每时每刻,都在等着能够回到有一天,自己能够光明正大地回到舞阳侯府,成为世子。

    曾经他想,就算杀人也在所不惜,就算有报应也未尝不可。

    命运对他不公,他又何须在乎旁人的命运?

    曾经......终归只是曾经。

    二人走到一处桥上,萧景棠往前走一步,沿着结冰的湖水望向远方,说道:“江家嫡女在在汴阳城中大举施粥,用意为何?”

    贺重锦的答道:“她施粥与朝中之事无。”

    “可,她却与你有关。”萧景棠道,“重锦,为了她放弃回到侯府,那么世子之位对你来说,将无可触及,只要你答应,明日本侯就昭告天下,迎你回府。”

    贺重锦话语平淡,没有分毫的犹豫,目光始终垂着:“我不会后悔这个决定,还望......父亲成全。”

    父亲?

    萧景棠的眸子顿了一下,缓了许久才缓过来。

    兴许贺重锦改变主意,放弃回到侯府,根本不算什么。

    可当贺重锦不经意间唤他父亲就在这一刻,萧景棠深深地感受到,他的儿子变了。

    从前这孩子心结重重,现在不知怎得,竟有了只有在他这个沧桑年岁才会拥有的心境,看淡了一切。

    “孩子凡事有利也有弊,贺府虽给你这样的身份,你就要背负着他们的冷落。”他叹了一口气,“并非本候不出手帮你,做我舞阳侯的世子,该当有绝处逢生的意志,这是本候对你最好的栽培。”

    贺重锦终于放下了对权臣应有的礼数,抬眸看向萧景棠,温和一笑:“重锦从未怪过父亲,父亲爱母亲,胜过于爱我。”

    萧景棠欣慰的同时又心疼,一时间不知该用怎样的言语来形容自己的儿子。

    “重锦,你长大了。”?

    权臣舞阳侯,眼中凝上了难得一层湿润,随后恢复了原状。

    一直都是萧景棠在问贺重锦,当萧景棠无声时,贺重锦犹豫再三,竟是问了一个令他出乎意料的问题:“父亲,你愿意放弃这权臣之位,淡出朝堂,和我一起离开汴阳城吗?”

    萧景棠一景,看着贺重锦的眼神竟是有些恍惚。

    他想到了贺涟漪,她也曾经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

    风卷起她飒爽的长发,女子牵着马匹回头看他,不施粉黛的脸依旧美丽动人:“景棠,你不做舞阳侯,我不做赤羽军统领,我们就这样一路走马看花,仗剑天涯如何?”

    “涟漪。”贺涟漪略带期待的目光下,萧景棠却只是回她,“我萧景棠拒不纳妾,此身此心只属于你一个人。”

    对方明显有些失望,继而再次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这舞阳侯还没当够,不和我走便罢了,以后只能娶我一个人,知道了没有?”

    他正是年少正茂,女子正是最好风华。

    总觉得只要两心相许,能抵得过岁月风霜,世态苍凉。

    贺重锦深知光华荣耀对一个人有着多么大的诱惑,否则便不会有那么多的尔虞我诈,刀兵相向。

    要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舞阳侯放弃如今这个位置,归隐山林,无疑是丢弃世人钟爱无价之宝一般。

    长久的沉默,贺重锦心中领悟了他的想法。

    “父亲,不必回答了。”贺重锦没有逼迫他,而是道,“终有一天,无需重锦多言,父亲自会明白的。”

    侯府的马车行驶到了桥下,萧景棠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上了马车,那背影高大威严又有那么几分凄凉。

    *

    几日后,江缨包下了西街那间不起眼的小铺子,顺利开了张。

    以前好奇糕点口味的百姓,一听说此事,纷纷赶来了西街,冷静的西街尽是拥挤的人潮,百姓们手握银子,争相抢夺。

    江缨没想到自己的计划竟然如此奏效。

    不出一刻钟的功夫,昨夜备好的红豆糕被人一抢而空,就连堆积在铺子里以防不备之需的面粉也都用完了。

    傍晚,她准备了满满一大桌子的菜,鸡鸭鱼肉,堪比宫中的盛宴,江夫人跟着打趣道:“今日才第一日,缨缨就这般高兴了?以后生意日日好,你岂不是要乐坏了?”

    “娘。”江缨道,“我同重锦商量好了,等赚够了钱,我们便一起离开汴阳城。”

    “这......”江夫人看向了贺重锦,“重锦,你可想好了?真的要和缨缨离开汴阳城?”

    贺重锦笑道:“嗯,想好了。”

    江夫人知道贺重锦对自家女儿好,但怎么能轻易就答应了这件事。

    贺尚书是一朝尚书,虽然贺重锦在家中备受冷落,但毕竟是尚书府的嫡子,锦衣玉食久了,怎么能习惯当一个寻常百姓?

    贺重锦见江夫人心中有所顾虑,便说道:“娘,我所做的每一个决定,并非是冲动之下,而是早已深思熟虑。”

    三人十分默契地隐瞒着江夫人,南安寺一事,贺重锦和江缨遭遇猛虎,在山林中险些没有被冻死。

    “娘。”江缨来到江夫人的身边,按揉着她的肩膀,“明日你就安心回去,不出几个月,我们就能离开汴阳城了,你以前不是一直想去江南吗?”

    “你啊。”江夫人无奈笑着,摇了摇头。

    这时,江缨又看向白芍:“白芍,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可有想去的地方?”

    白芍想了半天,挠了挠后脑勺:“奴婢打从出生起就在汴阳城,之后就被卖到江府一直伺候少夫人,还没见过汴阳城外面是什么样呢?江南有什么?”

    “那贺重锦呢?”江缨转而看向贺重锦,“你可否去过江南?”

    贺重锦看着她,缓慢摇了摇头,嘴角带笑:“不曾去过。”

    “我去过一次。”江缨滔滔不绝地说着,“那年我逃学,自己偷偷坐船,赶了三天的路才到了江南,有山有水,尽是好风光。”

    ......

    贺府一派冷气沉沉,而梅园之中倒格外温馨。

    直至快到半夜,江缨喝多了酒,实在醉得不行,又是笑又是闹,被贺重锦背着回到了房间里。

    “贺重锦。”

    女子的气息打在他的脖颈上,口气之中酒的味道格外浓烈,一次又一次,很快贺重锦的脖颈羞红一片。

    被放在榻上的时候,她还抓着贺重锦的一缕青丝怎么都不肯撒手。

    他也没恼,就这样任由江缨胡来,一会儿死死环着贺重锦的脖子,一会儿又锤着贺重锦后背放声大笑,像一个没心没肺的孩子,忽地念起了菜名。

    “清蒸鲈鱼,清蒸鳕鱼,清蒸螃蟹......”

    贺重锦嘴角扬起一抹笑意,轻声安慰:“好了,好了,明日都买给你。”

    “清蒸馒头,清蒸西瓜,清蒸辣椒......”词穷了,她便开始对他撒起了娇,“贺重锦,热。”

    他什么都答应江缨,除了没有给她脱衣,尽管在成亲之日,彼此的身子早就都是看过了的。

    从那以后,贺重锦便在心中发誓,与江缨之间,再也不会存在男女逾矩之事。

    除非有一日,她能够心甘情愿将真心托付于他。

    “缨缨热吗?”贺重锦温声道,“我去唤白芍进来。”

    榻上的女子哭声来的突然:“贺重锦......我恨死你了,上一世,我恨死你了。”

    男子立在门旁,欲要推门的手僵了许久,那手是颤抖的,他黯下神色久久不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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