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

    徐娴看着徐听燕的眼神,仿佛回到乡镇上那些母女俩窝在屋子的日子。

    夜里很热,她为徐听燕摇着扇子,回答女儿稚嫩的问题:妈妈不会再婚,一直都我们俩生活。

    但是,但是啊。

    ……许志飞额头流冷汗,找补说:“燕燕,不是说你。这件事有……”

    徐听燕抹了眼泪,“随便你们,不要管我,结你们的婚去吧!”

    徐听燕心里是抛下一切的悲愤,她转身就走,她余光看见许氲跟在后面,破碎的心似乎被粘上了一块儿。

    菜肴转上,但宾客可没什么心情吃了。这么一出戏,这许总和他老婆之间,看来也有点事情啊。

    -

    夜里起风了,徐听燕在廉租酒店的阳台吹冷风。

    过了一会儿,许氲拿来一条毯子,没说话,看样子是想让她自己冷静。

    看着许氲转身走开的背影,徐听燕拿着那条沉甸甸的绒毯,没忍住说:“许氲,为什么要带我来?”

    为什么知道今天他们会有一场瞒着子女的婚礼,为什么看上去一点也不难过?

    徐听燕的眼泪已经被风吹干了,天气是属于初夏季的,并没有吹风吹得让她头痛,她只是心绞得生疼。

    徐听燕说:“我爸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我也知道你妈妈是在你初中的年纪去世了。明明两个残缺的家庭合起来,就可以变得……”

    她的声音低下去,是她太自私了吗。

    许氲叹息一声,走过来。

    都发现了,这个时候徐听燕还在怪自己。

    上辈子她发现这件事时,又怒又气又悲,把妈妈剩下最后的遗物给砸了个粉碎,她很后悔。

    许氲说:“你没错,错的也从来不是我们。”

    “我爸在我妈死了三个月没到就交了女友,你妈妈带你到这么大,对她来说需要依靠的人……但婚姻爱情与纪念该如何区划,我不知道。”

    “这样的隆重的事要瞒着我和你,再等到明天家宴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我觉得恶心,我不愿意。”

    “我不知道你的态度,也不评价,但你不应该被瞒着。”

    徐听燕慢慢攥紧了手,柔软的绒毛毯溶在她手心。

    她也是这样想的。

    许氲招呼她,“哭够了?过来吃点东西吧。”

    徐听燕乖乖坐在酒店的小餐桌旁边,打开那几个许氲在楼底下买的餐盒。

    撒了很多五香孜然的重辣铁板鱿鱼、折耳根葱花一应俱全的狼牙土豆、有点坨了的凉面、加了鸡蛋和火腿块的炒河粉,还有一碗温热的藕粉。

    还是加了很多花生碎的藕粉。

    徐听燕又掉眼泪了,她肚子咕咕叫,眼泪啪叽叫,“……买太多……吃不完。”

    许氲笑,“吃吧。”你能行的。

    徐听燕拿三张纸给自己擤了鼻子,没忍住先舀了一大勺黏糊热乎的藕粉先咽下肚,再包着眼泪花开始拆筷子。

    许氲就坐在床上看着,她脱了鞋,踩着白袜盘着腿。

    徐听燕在镇上上学时,物质条件有限,平日是读书一个月才能回家一天的。尤其是冬天,许氲还记得徐听燕有次醉后跟她聊,“当时呀,没下雪,但是特冷。我校服外套放在学校洗了没干,就穿了最厚的一件毛衣在十字路口等我妈。那路口晚上可热闹了,什么小吃摊都亮着灯,香味一阵一阵的飘。我就一边肚子咕噜噜地叫,一边背单词。烤串烤馒头烤鱿鱼,我梦里都看得见。只是那时候兜里的钱不敢乱用,就等到家了,妈妈给我冲一碗藕粉……“

    不过许氲也没机会多回想往事了。

    徐听燕很快转过头,手中拿着第二副拆好的筷子,“过来和我一起吃呀。”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哭音没下去的语调,就像在跟许氲撒娇似的。

    许氲没胃口,但也不想拒绝徐听燕,便坐了过去。

    晚上九点的时候,来了个电话,不是许志。

    许氲胃饱得厉害,一边揉着一边接了,“喂?”

    那边竟然传来的是应声的声音,清脆,像一阵风。

    “……许氲,许姐?”

    他那边有风声、车声,许氲估计他应该在车水马龙的夜间商业街行走。

    今天是周五,住校的也能回家。应声的爱好习惯从七年前就形成了许多,听八卦,看动漫打篮球,散步。

    但是好玩的是他还叫的许姐这个称呼,活像小弟来报备似的。

    许氲不自觉弯了眉眼,“你从哪里知道我号码的?”

    应声在那边挠了挠头,“找你们班问的。你现在是和徐同学在外面吗?我刚刚好像在世纪花园看见你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下午起,应声在人班外转悠的时候就发现许氲没了人影。

    许氲说,“也算吧。我爸和徐听燕他妈今天结婚了,没告诉我们俩,我们去砸场子了。”

    信息量过大……应声都不由得语塞片刻,他问:“我能做什么吗?”

    许氲笑:“用不着,明天还有顿鸿门宴等着我去。”

    许氲想象着应声那张脸,手指在手机上敲了敲,她看了一眼还在吃夜宵的徐听燕,对手机那头问,“应声,你怎么这么关心我。”

    -

    应声感到脸颊在发烫,好在广场处处都是穿堂风,风吹动他的刘海,应声手指在鼻尖蹭了蹭,他说:“许姐啊……”

    “我是不是以前那里得罪过你?我的意思不是说你不好。就是那个啊、我现在每天都能见到你,但我们以前不认识。”

    许氲手指绕了一圈头发,没有先回答他,而是像生活老师一样问他:“这几天三餐有正常吃吗?”

    她生怕病从各个角落里钻回来。

    应声小时候上的就是加强关怀版的住宿幼儿园,应激反应似的说:“有!有吃早饭,没有熬夜,没抄作业。”

    电话那头传来许氲的轻笑声。

    女巫的梦幻影子早已离她远去,廉租酒店的床单有一股洗不干净的清洁味,一旁的徐听燕比写作业更认真地在吃夜宵,再也没有比这更真实的了。

    许氲接受她现在是个校霸太妹学渣青春伤痛文女主角兼叛逆少女的人设了。

    继妹会比上辈子更快恢复自信、健全成长;她时刻关注应声,防着病情出现;她很早就开始联系贺家兄妹。

    上辈子都是个伥鬼,这辈子总不会吧?

    她想了一会儿,说:“应声,我是个很莫名其妙的人。我曾经误会你了,以为你是我讨厌的人的兄弟,还发生了一些事——总之,你就当我想补偿你吧,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典型式的,大哥大姐交友——单方面说你是你就是。

    但应声乖乖接受,夜风吹起他的刘海,勾起的唇角显然表示很高兴。

    “好,那我们就是朋友了,加个□□吧。”

    傻小狗。

    应声留意到她话里那句误会,记忆几乎是瞬间回溯到那个太过真实的梦。

    许氲在瞎扯吧,应声是个爱满嘴跑火车的浑人,一眼就能辨别许氲的敷衍式火车。

    但不是像梦里那样揪住衣领威胁他,就是对……对他感兴趣吧?不,他的眼光不能太狭隘啊。

    应声的脑回路拐到奇怪的地方。

    他回想起兄弟们和他说的贺暮、卓宜舟、江……没人知道许氲到底和哪些人谈过恋爱。

    他转了话题,说:\"之前陈班在各个班都开了什么检讨会,我们年级的篮球赛应该也会延迟吧。\"

    他们学校的艺体生种类很多,体育生的篮球算是标杆特色。

    许氲嗯了一声,\"跟陈班说了,半期后举行,年级考评反省会取消,也就是两周后。\"比上辈子提前了半个月。

    应声笑叹:\"说改就改,姐你是真有能耐。\"

    许氲挑眉。

    毕竟她很快也要和许志飞扯清关系,最后用点狐假虎威的权力。

    本来打算挂电话的,许氲眨了下眼睛,“你走到哪了?”

    应声扫了眼周围,停下脚步,“这附近有个店来着,春天便利店?”

    许氲说:“行,在那等我,下来聊。”

    应声看着息屏的手机,手揣进兜里又拿出来,好像不知道怎么放手了似的。

    几分钟后,应声看见一个宽松长t的人朝他走来,夹着人字拖,一双腿长且直,走近时他看到她小腿上有很多疤,他抬起头,“许氲。”

    许氲点点头,走进便利店,“买包烟。”

    应声在她身后,他捏了捏自己的耳垂,要了只打火机。

    路灯引得飞蛾一小窝地盘旋飞动,他们在明黄色的路灯道下散步。

    这个时候气候凉爽,风扑面而来是青草湿润的气息,许氲侧身而望,问应声,“你也抽?”

    应声摇头,“夜跑本来是出来给我妈买的,她最近喜欢裁衣服,要买打火机熏线头。”他转过头,张开双臂迎接风,“世纪花园附近的绿化做的是真好啊,舒服。”

    许氲没兜,握了只手机就下楼。

    她踩在一块高石阶上,手机放地上,抽出一只烟,“先借我用一下。”

    风向转了个弯,把许氲没扎起来的头发吹得像四处飘摇的水草。她抹了一把没抹开,头发丝掉在睫毛上面,她前倾身子,“算了你来。”

    她坐在石阶上,腿垂着,光下脚踝处有一道道横短的切痕,浅褐色,淡粉色,愈合后的痕迹。

    应声站在她身旁,低下头弯腰。

    他抬起一只手拢住挡风,另一只手摁下打火机。

    小小一只火焰燎亮了她的瞳孔,应声只看了一眼,垂下眼,确保火苗点起了烟。

    他垂下眼睑时许氲也在看他。

    年轻的样子,她总需要常常确认,看清她的确在七年前,在应声无灾无恙的岁时。

    她已经很久没抽烟了,吞吐烟雾都不甚熟练,眉皱着,眼眯着,但那浓郁阴骘的气体笼罩她时,她的确能受用。

    马上就要去处理和许志飞的那一堆破事了啊。

    许氲揉了把头发,应声就站在她身侧,她说:“应声,今天能见一面挺好的。”

    -

    前生的今天,这顿饭给许氲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许志和他新娶的妻子笑容满面,加一个面色平淡但也没怎么说话的徐听燕,这顿饭是她上辈子和许志飞吃的最平和安详的家宴了。

    但过了许久她通过别的方式才知道,之所以这样啊,原来是这对“鸳鸯”瞒着两家人的两个孩子,提前一天举办了婚礼。

    瞒天过海大显神通,多能的主意啊。

    这辈子许氲可不会给这俩人高兴的机会了。

    周六,中午十二点。

    餐桌冷盘热菜汤肴甜点上了个遍,色香味俱全,本该是个皆大欢喜的家庭宴会,只是没人动筷。

    许志飞和徐娴挨着,像是两只被淋湿翅膀的养殖家禽被麻绳捆在了一起,彼此嘎嘎叫唤着。

    许志飞热衷养生,有些秃顶的迹象,尽管表情维持着他想象中的和蔼可亲,反而像是喜剧里的丑角。

    想象中的场景应该不是这样的。

    徐娴想,她在城里终于有站得稳的跟脚了,女儿也住进了她一个人绝对供不起的高昂私立学校,以她的学习成绩,肯定会考一个很好的学校。丈夫、女儿,她是完整的女人了,这些本该是光明的未来啊。

    她只是没有跟燕燕说她会有一场婚礼。

    当初让燕燕接受她会和一个年纪很大的人在一起作伴已经是艰难的事了,说只是因为一些例如学籍户籍财产的利益关系。

    扯个证,婚礼倒闹了笑话。

    如今还让她撞见,徐娴都不敢去看徐听燕没什么表情的脸,她只低头给徐听燕夹菜,“燕燕,这是燕窝,对身体好。”

    身体起身,弯腰抵筷,低垂着头,脸上挂着笑,腰背起了职业病的酸痛。徐娴想起以前做服务生的日子……

    如今她嘴唇夸大弧度地微笑,两千一只的口红稍微涂出了厚厚的下嘴唇。

    燕燕会理解她的吧?她是妈妈啊。生活又不是童话,没有什么比体面更重要的事了,燕燕会理解她的吧。

    而且,想依靠别人又有什么错呢?她都一大把年纪了,总不能以后就这么孤苦过后半辈子啊。

    徐听燕张开口,看着眼睛里带着某股渴望的母亲,不忍大过了发泄的情绪。

    她说:“谢谢妈妈。”

    这句话如同破冰,好像是原谅的前奏。徐娴脸上绽放笑容,眼尾纹路都舒展了,一旁端着的许志飞也神色稍和。

    “燕燕,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想吃什么自己夹。”

    徐娴看了一眼一旁没什么反应的许氲,笑着打算坐下。

    然而屁股还没沾椅子,许氲拿一根筷子敲了敲碗,悠悠道,“阿姨,您不给我夹菜吗?”

    “呃,”徐娴笑容一僵,和许志飞对了一眼。

    她知道许志飞的女儿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因为某些缘故,许志飞也一直对这个女儿不敢说什么重话。照着许志飞给的法子,就是重视许氲,但不要主动问候她什么。

    她不把人放在眼里,自然也就不会主动为难人。

    但她此刻刻意一句\"阿姨\",显然就是要找茬儿的意思。

    许志飞皱眉,\"你该喊妈。从今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别这么见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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