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日的医院人来人往，排队候诊井然有序。
雪白的瓷砖地面泛着光，许氲用应声的钱交了体检费，仔细看了一遍检查项目后，才递给应声。
她那目光简直是格外慎重，应声接过，“我进去了？”
他留着余光看许氲，总有一丝担心：许氲会像他刚说话就掉眼泪那样猝不及防又令人摸不着头脑。
许氲点头，“嗯。”
看着应声走进检查室，许氲的心才稍微放下去了一点。
——七年后的应声可是没少漏检查、丢药的。
等待的时间不算长，许氲靠在墙上，驼背塌肩，坐在大厅等候室的金属长椅上，一只手无意识地抓着应声放在一旁的校服上。
路过的人看着她丧颓的神情模样，几乎很难想象这是个正值妙龄的学生。
无神的双眼映着白炽灯光，她的思绪沉在七年后。
二十四岁的时候，那时候她彻底和许志飞断绝关系，给徐听燕打点好了在城市闯荡的小家。
那个时候她以为她这样就可以和亲缘断绝关系，成为世界上渺小却不会被羁绊住的存在。
她要当流浪汉、疯子，还是去死，全与他们无关。
然而一场酒桌宴，向来意气风发、游戏人间的应声只沉默不语，她一定要他碰这最后一杯，应声却捂着心口倒下去了。
之后他很少下过病床。
数不清的呕血、昏阙，病理性的痛苦，和许氲那些年的自我折腾格外不同。
以前从来是应声无奈叹笑着把烂醉如泥的她好生整理收拾。他永远都是幼稚的、好笑的、炽热的。
后来是许氲一次次把他扶回病床。
有一次实在是痛得太狠了，她听着应声迷迷糊糊地在说话，像喝醉了似的，说了点心里话。
“这病有一点好啊，”应声很痛的时候嘴角也挂着笑。
他说，“起码你得顾着我，不会想着离开、或者想些别的什么。”
许氲攥着消毒药水味的床单，心里泛起细密的针扎一样的疼。
明明应声从来不喝醉的，他天天嬉皮笑脸的，哪里又敢说这样的话。
用你的疼痛，拴住我。
……
为什么我常是拖累呢？
许氲一直等待着。
等待的时间还要更久一点，久到许氲已经脱离了记忆、正皱着眉头思索：是不是应声已经溜之大吉了——而他一向也没做这样的蠢事。
毕竟她突然去找对方这一出，也很像是拙劣的玩笑。许氲回想自己少年时期烂到卷白菜的风评。
许氲胡思乱想着，手抓紧了校服的布料。
……再等半小时吧，这小子的校服都还在她这儿。
大概是又等了十来分钟，耳边传来了轻快奔跑的脚步声。
自来熟的少年人一手递来体检表，一手又晃了晃塑料袋，没开封的奶茶杯里珍珠遛遛打转。
“结果出来啦！”
“等结果的时间我闲着没事做，就在医院斜对面那家铺子那里买了奶茶。”给你，别伤心，别露出那样的眼神了。
许氲说过谢谢，错过应声的奶茶，急忙接过体检单读。
……身高xxx，体重xxx……
许氲飞速地看。
耳鼻喉，肺肾胃……
她的目光最终钉在“心脏”那里。
“心脏功能一切正常”。
终于读到她最后才敢看的这段文字，“正常”两个字好比一块稳沉的石头，将她飘荡在湍急漩涡河流的轻飘飘的心船，稳稳压在颠簸之下的平稳航行下。
醒来了，从某个午后惊醒，还没有发生任何意外的午后。
重生了，重生在应声没有被诊断出心脏病的这一年。
她向女巫求的愿望，没有说出口，却被察觉。
七年后应声藏在垃圾桶的无数病历单，满是针孔的手臂，再不能剧烈运动的身体，可以结束在这一刻吧？
发病稀罕却存在的遗传病，在这一刻没有回溯，接下来也不要、千万不要。让应声得到这份幸运吧。
许氲在这一刻想：如果这是安眠药的后遗症，就让我在其中死去吧。
应声看着许氲着急地抢过体验单看，又很慢地一个字一个字细看，最后又看出一对红眼眶来。
咋回事啊，咋又要哭了。
应声又递纸巾又送奶茶的，觉得自己在哄小孩,“那啥啊，许姐，你别红眼睛啊？这身体健康的，嘛事没有。”
这不说还没事，一说，许氲根本听不得应声的声线，每一瞬都在割裂她的七年前与后。
泪水夺眶而出，许氲受不了自己这个样子，她蹲下去抱住自己的膝盖。不要颤抖，快点恢复，
应声急得打转，围着她话也不停。
“结果一切正常啊？转头我就能去当牛做马。”
“许氳，许姐，没事的。你要是真想做什么就做吧，你是不是要绑身体健康的人去当壮丁？我都可以的啊！”
“……”
耍宝的话慢慢停歇，应声指尖蹭了蹭自己的鼻尖。
他等着许氲。
-
“我是不是，像个疯子？”
在大街上拉着陌生人哭嚎的疯子，换种形式就是她。
许氲蹲着，变成人群中的一个小点。手中虚虚捏着那张缴费的单子，抬头看向应声。
她的眼眶还有些红，所以大半张脸都埋在有些湿冷的袖子里。
人来人往中，应声在空余的地上和她一起蹲下，他递过去奶茶，交换纸单，扬了扬那份体检报告单。
“主角的剧情总和别人不一样嘛，你是女主角，怎么会疯呢？”
应声胡说八道，“我碰上你才能变成男主角，高兴还来不及呢！”
要输液的前三十分钟，应声会哭天喊地求臭着脸的许氲帮他藏好自热火锅。
还没辞职时，病床上办公的应声每次必重播海贼王和美少女战士，然后开始看娱乐圈八卦头条。如果那时候许氲看他不爽，应声总是腆着脸说放守护甜心也行。
属于青春的熬夜追剧、奶茶糖果，能被他渡河到成年的后几十年里。从某种意义来说，他的确在她的生命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她在那艘小船里乘着水，直到某日自主跌下去。
许氲收敛了情绪，手指点了点报告单。
时隔七年，再会“男主角”。
她接过奶茶，喝了一大口。
这次不会让你用糟糕的东西拴住我了。
收拾好情绪后，他们坐上返程的公交车。
正赶上下班回家节点，公交车挤挤攘攘，离应声最近的一大包红色塑料口袋里装着大妈精心抢购的鸡蛋蔬菜。
似乎忘了问，许氲抬起头，手指捏着塑料的奶茶杯，“你身上怎么揣着那么多现金？”
票钱、体检费都出自那蓝白校服的小兜里。
应声笑，“今儿和班上同学玩狼人杀，我把把狼人，赢了个遍，运气从来就没有这么好过！”
他有些得意地挑了挑眉，手往裤兜一掏，“还有俩……”
没摸着，应声恍然大悟：“我是说一路上身上怎么轻飘飘的，我赚得那俩钢镚估计翻墙的时候掉了。”
许氲眼尾弯起，弧度很浅，“看来运气会被抵消的，今天你还遇见我这一回事了。”
应声一本正经，“哪有，晋升男主角这种事可是可遇不可求啊！”我这种小人物哪有机会接触校园里的明星之星呢？
引得周围大爷大妈眼神奇怪地看向他们。
许氲想了想，说：“今天都是你在付钱，我送你一个礼物吧。”
应声眨眼，啊？
“塞罗奥特曼手办，可以吗？”这么多年一直没变的他的爱好，住院了都要让她去抽系列任务卡。
应声瞪眼。
然后点头点头。
看样子她没记错，许氲手指伸进衣兜，指腹摩挲了□□检单的纸。
应声心想，许氲怎么会知道他喜欢的奥特曼类型？！——今天真是男主的奇怪冒险。
许氲表情平和，和传闻中女魔头杀人放火调戏学弟学妹挑衅老师的样子大相径庭。
许氲确认：“这个条件可以吗？”
应声疯狂点头，“没有没有，臣很满意！万死不辞，一个月体检可以做三十次！”
顶部的扶手随公交车运行而集体晃动，被刮花的玻璃窗被夕阳不停地追着，在他们脚步奔跑追赶。
还是一样的，贫嘴讨饶的样子。
许氲的唇角，不知不觉翘了一点。
再次翻墙回去的流程已经算是路熟门清，看着学校一楼大厅的挂钟指向，应声算着现在刚过饭点，再有三分钟就打晚自习的铃。
站在楼梯口，两人心里都清楚是时候分开了，要剖析奇葩经历的起始原因总不是现在这刻。
许氲说：“你回去吧，今天……谢谢你。”
她说：“以后有机会的话，会和你解释的。”
应声点头，“行啊。”
他嬉皮笑脸，给她“拜拜”两下，胡诌说，“今天总算和传说中的许姐认识了。”
晚自习的前十分钟，老师还没到。
打断全班安静的是应声大摇大摆地后门登场，“哟，哥回来了。”
后面的那几排迅速小蜜蜂似的拥上来，以一种自以为小声的音量制造噪音：
“卧槽多哥，你还知道回来！！跑哪里鬼混去了？！”
“今儿逃课去了，猛死你了！！你知道今天陈班说少了你这个霉头，班里安静得跟个坟场一样的！”
“死相～跟美女出去玩也不知道叫上哥们儿！”
应声竖着手指“嘘”了一声，给兄弟们个白眼，“滚蛋，小声点。”
一群狐朋狗友聚在一团，闭着嘴巴乖乖等应声的八卦。
然而应声笑得像贼，回到座位上坐下，扯出自己的草稿本。
狐朋狗友好奇张望，看着应声签字笔刷刷两下，以为他要写什么来自校霸姐的惊天八卦。
然而画技感人的应声，在草稿本上画了——一杯珍珠奶茶？
狐朋狗友好奇抬头，被应声一一敲打，“滚蛋啦，”他笑着转笔，“好好上自习，把下午的笔记给我看，八卦嘛……”
应声拉长尾音，“等会下课谁第一个给哥买零食……”
狐朋狗友过分积极：“包在哥们身上！”
“许姐的绯闻我一定要第一个知道，晚自习下课小卖部见！”
“滚，”应声一边笑着翻书，一边给了那不靠谱的队友一肘子，“屁的八卦，做你题去。”
而本以为自己会是舆论中心的卓宜舟在角落里，从桌肚里再一次拿出了手机。
-
许氲看着他的背影走进班级后门，驻足片刻，随后离开。
晚自习是不准备上了，她现在没有看书的心情。
许氲去了天台，猫腰钻过半开的铁门，绕到凸起建筑物的背后。
她扯过成群废弃桌椅板凳上一块还算干净的垫子，抽出藏在其中的一个老式手机，坐在背风口开始发呆。
梳理。
梳理当年这一年发生了什么。
高二的上半学期，在学校称霸王当社会姐的许氲遇见了转学来到许家的徐听燕，重组家庭的妹妹。那时不学无术的许氲和优等乖学生徐听燕互相瞧不上眼，周六末的返校日时，专车司机只能接到一个人。
她是校园的明星刺头，都不用针对某人，能看懂眼色的众人都会自然而然地疏远徐听燕。没有上升到打架的霸凌程度，却也切切实实地让一个敏感的孩子有一个学期不好受。
校园外她熟悉的人却不多，其中贺家兄妹算是与她关系最深的。初中她转学到旻城，和他们是四五年的邻居与玩伴。
深到——
许氲拨通了那个号码，“喂？贺暮哥吗？我是许氲。”
深到其中一人坠落，她脖颈上的绳也收紧，将她拖拽到坠井旁。
这一次，别让他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