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小女孩醒了。
当时沈瑛正在查房做记录,一下就注意到了。
令沈瑛惊讶的是,这个小女孩竟然会说英语。
“Water.”小女孩用干涩的喉咙发声道。
沈瑛立马拨通了韩墨的电话,并倒了一杯水端给小女孩喝。
韩墨马上跑了进来。
沈瑛笑着跟他说:“这孩子会说英语。”
确认小女孩的烧退了后,韩墨又给她做了几项检查,才让小女孩躺下休息。
“我还有些事要处理,这里先交给你。”
沈瑛点了点头。
等剩下的病人检查完,沈瑛搬了条椅子,坐在小女孩的床边,摸了摸小女孩的头,轻声地用英语交谈。
“你叫什么名字呀。”
“桑娜。”
“真好听。”
“姐姐叫什么名字?”
“我的英文名字是Lucky。”
“那看到了Lucky姐姐,我的病会很快好起来吗?”
沈瑛笑着说:“会的。”
其实她知道,以这里的条件,根本无法治疗白血病,可是她还是想给她希望。
她一直一直相信希望。
“Lucky姐姐,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
沈瑛托腮,想了一会,好像自己想做的,都已经实现了。
包括见他一面。
沈瑛慢慢摇了摇头。
“那我有,我还没有走出这里,好好看看。”
人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是有一个很清楚的认知的,就像桑娜知道自己已经没多少时间了,所以她才会跟沈瑛说自己的遗憾。
在这个世界看看。
乔洛城,你看看,又一个跟你一样的人。
恰如你所说,我们是幸运的。
恰如你所说,我们应该让他们剩下的时间快乐点。
所以不管发生了什么,我还是能想到你。
哪怕我已经遇见过很多的人,很多的风景。
我还是忘不掉你。
“等你好了,姐姐带你去看好不好。”
桑娜微微点了点头,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沈瑛知道她累了,轻轻帮她盖好了被子。
心里莫名堵得难受。
可惜这里是常年晴空,连一个可以发泄情绪的天气都没有。
不管这里的人活得有多么不尽人意,这里的太阳第二天依旧会照常升起。
高原上的新陈代谢进行地很快,沈瑛也有点累了。她慢慢地挪起身,走出了病房。
乔洛城在门口等她。
“怎么了?”看着沈瑛无精打采的样子,乔洛城耐心地问着。
沈瑛摆了摆手,想表示自己没事。
乔洛城哪里是这么好糊弄的人,他默默在沈瑛身边坐下,一言不发。
他知道,她想说的时候会说的。
过了半晌,沈瑛才开口。
“乔洛城,你来这里多久了。”
乔洛城并没有被沈瑛的突然开口惊到,反而淡淡地回答。
“一星期了吧。”
“那你有了解当地的生活吗?”
“略知皮毛,不算详尽。”他知道沈瑛有想跟自己说的。
“你知道这里的女人有多难吗?等她们到了一定的年纪,有些地方就会实行一种仪式,叫做‘割礼’。来东非之前,我在西亚也待过一段时间。那里女人的命运,有的甚至比这里更惨。她们无法接受教育,眼里没有外面精彩的世界,她们的存在,就是为了繁衍后代,有些甚至连最基本的生存权利都没有。每一次做孕妇手术,我都要竭尽全力,因为我知道,她们如果失去了繁衍的能力,就失去了在这个世上存在的价值。偏偏她们的身体早已受过损伤,所以一切都变得很难很难。”
乔洛城沉默着不说话。
这些情形,他并非不知道。他去过的地方,碰见过的事,比沈瑛要多得多。很多事情,他见得太多太多。
沈瑛无力地耷拉下了头。
“白血病的女孩醒了,她叫桑娜。”
“英文名?”
“嗯,她会说英语。”
乔洛城知道沈瑛还有想说的,还是选择了不开口。
“我看到她那么虚弱地躺在病床上,我就觉得很心疼。哪怕她没生病,我也可以预见她未来的结局,一想到这些,我就很心痛,可是我又无力改变,只能任其发展。她跟我说,她想去别的地方看看,我在想,我是不是可以帮她一把,帮她实现这个愿望。”
“我帮你吧。”
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你说什么?”
“我说我帮你,带她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怪不好意思的,已经让你听我说那么多了,还要麻烦你。”
乔洛城笑了笑。
“我自愿的,别把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
沈瑛抬头看了看乔洛城。
乔洛城疑惑地看了看沈瑛。
“我们是朋友,当然自愿的。”
听到“朋友”二字,沈瑛难得笑了出来。
“以前不懂事,总是爱谈天谈地,说些不着边际没有实现的话,现在我们都是成熟的大人了,有着更成熟的思想,听到朋友这个词,竟还有些恍惚。”
仿佛你本来就应该存在一样。
沈瑛想到了这句话,没说下去了。
有些微妙没有明说,有些情节刻意逃避。
一遍又一遍的问自己,坚持有必要吗?
可是当你真实的活生生的出现在我面前时,所有的坚持都溃不成军。
我的心还是会选择靠近你,还是会选择跟你讲我的很多想法。
有你在,我就会觉得很有安全感。
有你在,我就会拥有倾诉烦恼的出口。
八年了,竟然未曾改变。
时间粒子堆积起来的,是未曾改变的爱意。
乔洛城又何尝不懂。
他明白,他们错过了时间,现在又需要时间。
“朋友”的身份,是接近,也是伪装。
所有的克制和隐忍,他们一直都在拉扯。
多看对方一秒,都会败下阵来。
短暂的沉默后,乔洛城开了口。
“桑娜现在的身体状况怎么样。”
“还能坚持一段日子,但是很不乐观。”
“那得抓紧了。”
“什么?”
“明天,我带你和桑娜去乞力马扎罗山玩。”
“真的假的。我们怎么过去。”
“我跟杰森借一下车,以我们的交情,他应该会借给我。”
“志愿者的车?”
“是他在这里的私车。”乔洛城笑了笑。
“那我需要准备什么吗?”沈瑛很是兴奋。
“不用,你把自己和桑娜带来就行。”
“来这里这么久,我自己都没去过乞力马扎罗山。”
“不远,大概三小时车程。”
“我知道。”沈瑛说完就隐隐意识到不对了。
“我是听别人说的。”她又补充道。
乔洛城瞧了她一眼,笑了笑。
这里哪里有人会去那,除了一个叫乔洛城的人刚从那里过来。
“不要告诉别人我是落城。”乔洛城起来,摆了摆手,走了。
“什么?”沈瑛明知故问。
乔洛城没有搭理她。
糟糕,还是被发现了。沈瑛心想。
她不管,是程可告诉她的,是程可告诉她的。
糟糕,还是心动了。
一下又拉回高中,他在霓虹灯间消失的背影,仿佛又清晰可见,她也还是那个,会害羞着红着脸,望着他逐渐远去的青涩少女。
是你送给了我反方向的钟。
时光不能倒流,可我爱你依旧。
就是这么没用。
回到病房,沈瑛发现桑娜已经醒了,惺忪的睡眼正迷蒙地看着沈瑛。
有时候不得不相信人与人之间存在磁场,就像自己会不自觉地靠近乔洛城一样,现在自己也会不自主地偏爱桑娜。
沈瑛伏下身,摸了摸桑娜的头。
“我喜欢这里。”桑娜微微笑着说。
沈瑛点了点头。
“以前在家里,都没人这样关心我。在这里,有好多哥哥姐姐愿意照顾我。”
沈瑛有些难过,这也是她选择从医的理由之一,她想把爱传递给更多的人。
本就是痛苦统治世间,我能做的就是在有限的时间里让你感知到爱。
“那是因为你值得被爱,所以会有人来爱你。”沈瑛笑着说。
“真的吗?”
“真的,总会有人来爱你。”她想到了乔洛城。
其实并非是沈瑛装傻,只是她还没有想好怎么开始。
她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一次的开始,毕竟过去和现在,包含的东西太多太多了,多到她无法全然抛弃。
“那姐姐是上天派来爱我的吗?”
“当然,我很爱桑娜。”沈瑛温柔地回答。
“那有人爱姐姐吗?”
沈瑛拖着下巴想了想。
“有。”
“是那个哥哥吗?我觉得他对你很好。”桑娜虚弱地抬起手,用手指了指正在和病人交谈的韩墨。
沈瑛顺势望去。
韩墨棱角分明的脸在白炽灯的照射下显得更加硬朗。
可是偏偏他又不是那么冷酷的人。
沈瑛和韩墨的缘分来自于同一个导师,又是导师最喜欢的两个学生,自然平时交集就会多一些。
韩墨的心思,沈瑛不是感受不到。
只是心里一直住着一个未亡人,没办法再容下另一个人。
她不是没想过尝试一下,尝试放下心里的执念,尝试忘记乔洛城,尝试和韩墨有一个开始。
可是她发现她连第一步都迈不出去。
所以在心里,她一直把韩墨当做很重要的朋友,一个可以信赖、可以依靠的朋友。如果自己还未完全放下,就和韩墨开始,对韩墨而言,这是极大的不公平。
她想过,离开了救护站回到英国,她应该就会接受韩墨的追求。
可是上天的安排总是如此戏剧,即将离开的时候,她遇到了那个将要放弃的朝思暮想。
“那个哥哥,他确实很爱姐姐。”沈瑛望着韩墨,无奈地说。
“明天姐姐带你见另外一个哥哥好不好,他也很爱姐姐。”
“比这个哥哥还要好吗?”
沈瑛抬眸想了想,给了一个中肯的答案。
“他们一样好。明天那个哥哥带你去外面玩好不好。”
桑娜脸上终于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好呀!”
不被爱之人遇到点滴的爱,便会觉得很幸福。
沈瑛觉得眼角有些湿润,她真的不希望桑娜这么快就结束她的生命。
千言万语难道尽,最后只化成了一句。
早点睡吧,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