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故

    万宁十七年,是岁,天大寒。

    边关风雪不歇,繁华的上京城内也早已被大雪包裹。天空越发阴沉,从晨起便一直在下的大雪毫无变小的趋势,且越下越大了。

    昔日热闹的长安宫内,此刻只有几个贴身侍候的宫人了,空气中也弥漫着汤药的苦味和血腥味。

    赵皇后一身白衣跪坐于梳妆台前,铜镜映出这位大楚传奇帝后的容貌。

    她抬起瘦削的手指缓缓摸上自己苍白泛青的面庞,发白的嘴唇轻抿,哑声道:“阿晚,我好看吗?”

    阿晚静静站在一旁,闻言抬眼,哽咽道:“娘娘容貌,绝世无双。”

    自是貌美的,虽已年近四十,可一双柳梢眉,含情眼,重病也掩藏不住的妩媚,足以窥见年轻时的绝色。

    赵皇后笑了,“你骗人,如今的我,哪里还称得上绝世无双,这称号该给我们阿念了。”

    镜中人面色苍白泛青,泛黄的眼珠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嘴唇发白,额头和眼角的皱纹愈加明显,哪里称得上绝世无双。

    自赵将军和两为公子战死的消息传来,足有半月,赵皇后从未提及赵家,如今听到“阿念”两字,阿晚恍惚了一下。

    赵皇后呢喃了一声:“算算路程,阿念该到燕山了吧。”

    她抬眼看向窗外,风雪愈发大了,只能看见阴沉沉的天空。

    “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阳光了。”

    阿念默然。赵皇后久病,半个月前赵家父子战死沙场的消息传来后,她更是卧床不起,如今身体早已是一块朽木,她撑不了多久了。

    主仆静默无言间,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小太监裹挟着风雪砰地一声撞开了长安宫的大门,跌跌撞撞爬至殿内,阿晚尚来不及阻挠,他已跪倒赵皇后身前痛声道:“娘娘,殿下...殿下自戕了......”

    “娘娘!”

    “娘娘?娘娘!姑娘!快传太医,快啊!”

    有那么一瞬间,赵尔雅仿若听见了她成为皇后那日宫门落锁的声音,从此以后天地只剩一片昏暗。也不是的,有个声音告诉她,她曾有过一段快乐时光的,是从什么时候变的呢?

    她在昏暗中试图寻找到踪迹,可是时间太久了,她不记得了。

    赵尔雅睁眼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窗外雪不知何时停了,阿晚眼睛红肿,见她醒了,哭得更厉害了。

    她终于反应过来,试图坐起身子,可是她如今又哪里还有力气。赵尔雅的身体颤抖起来,望向阿晚:“阿昭呢?”

    阿晚痛哭无言。

    赵尔雅终于从飘渺的梦中醒来,她的身体颤抖的越发厉害,苍白的面孔因痛苦而扭曲变形,眼泪抑制不住地滚滚而下,嘴角处涌出鲜红的血,顺着瘦削的下巴淌至胸前,将雪白的衣襟染的一片鲜红,“早日今日,当初何苦执迷不悟,落得今日这番下场。”

    她的胸膛起伏不定,想到什么,终于从丧子之痛中缓过神来,颤声道:“阿晚,拿纸笔来。”

    阿晚抬头,“姑娘,您要纸笔做甚?”

    赵尔雅仰头咽下喉咙处的鲜血:“阿念不能回上京了。”

    一封短短的家书,却费尽了大楚帝后最后的力气,最后一笔终了,嘴角的鲜血终是落在了那张信纸上。

    赵皇后折好信纸,递给阿晚:“找个可靠的人立刻出宫将这封信送给柳清明,让他务必....务必在今日之内将这封信送到阿念手中。”

    阿晚接过信纸,“奴婢一定会将这封信送到柳大人手中的,娘娘,您一定要养好身子,殿下虽去,赵娘子却还年幼啊。”

    赵尔雅摇头,只觉得全身都疼,眼前一片昏暗,沉重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阿晚的声音也变得越发飘渺,恍惚间她听到了阿弟的声音,“阿姐,以后等我成了大将军,就再也没有人可以欺负你了。”

    少年意气风发,眉眼间都是骄傲和自信。

    可惜她执迷不悟,害死了她的阿弟。

    春风若有怜花意,可否许我再少年?

    赵皇后抬眼看向窗外,雪光刺眼的很,沉重的眼皮终于支撑不住,闭上的那一瞬间,她听见自己呢喃了一句:“阿晚,待我去后,劳烦你替我穿上丧服吧。”

    *

    午后暂停的风雪在夜幕降临后又席卷归来,燕山脚下破败的驿站在风雪中摇摇欲坠。窗户被狂风毫不费力地拍开,接轴处发出“咯吱咯吱”的刺耳声响。“砰”地一声,驿站大门终于在风雪的席卷下大开,露出大堂内摆放整齐的三口上好的黑色棺材。

    屋内将士个个身披铁甲,威风凛凛,腰上却都系着白布,个个面露悲戚。风雪涌进大堂的瞬间,他们的眼睛里才终于有了生气。

    昏暗的角落里,赵宇呈上一壶热茶,轻声道:“天气严寒,姑娘吃些热茶暖暖身子吧。属下已经安排人收拾房间了,今夜在此歇息一晚,明日便能到上京了。”

    女子穿着丧服,一头青丝用一只木簪拢起,她生了一副好皮囊,肤若凝脂,弯弯的柳眉下,有一双明净清澈却又妩媚含情的眼睛,眉眼间有几分赵皇后年轻时候的模样,但许是从小跟着父兄习武的缘故,眉眼间又比赵皇后多了几分英气,不笑时,更是添了几分清冷。

    赵念安眼尾发红,声音沙哑道:“今夜风雪愈大,这驿站年久失修,夜晚恐更寒凉,劳烦赵将军安排这些将士辛苦一晚了。”

    赵宇摇头,哀声道:“将军待我们恩重如山,不过是受点冻,谈何辛苦。倒是姑娘一路上茶饭不思,憔悴了许多。待回了上京,娘娘见了姑娘又要心疼了。”

    提及姑姑,赵念安眼里有了些波动:“修葺好门窗,今夜早些休息吧。”

    赵宇俯首:“是。”

    寒风呼啸,大雪纷飞,黑黝黝的山坳绵延不绝。

    赵念安躺在床上,在风雪的呼啸中,回到了半个月前。

    她翻过一摞又一摞尸体,双手冻得红肿,满身血污、浑身无力时,终于在一处尸坑找到她的父兄。压在上面的尸体早已被铁骑踩踏的面目全非,赵鸿身上插满了箭矢,整个人呈半圆状紧紧护住父亲赵濯,赵父以同样的姿势压在她的两个兄长身上。

    她想哭,可是寒风堵住了她的喉咙,眼泪一直流,却哭不出声。

    良久,赵念安跪在尸坑前磕了三个响头,拒绝了赵宇的帮忙,弯腰背起赵鸿的尸体,往军营方向一步步挪动。这一趟趟负重,她走了两个时辰,背上被父兄和赵鸿的血浸湿了干净。

    疲惫和疼痛让她终于意识到父兄真的不在,整个人仿若飘零的芦苇,跪在大帐中失声痛哭起来。

    马蹄声从远方传来,绵延的大雪都掩盖不住的惊天动地的声响。赵念安回头,以为是敌人卷土而来。毡帘被赵宇掀开,风雪涌进,赵念安一个激灵,惊醒了。

    马蹄声却越来越近,赵念安望向窗外,不是梦?!

    燕山已近上京,敌军怎么可能追来?

    很快,“砰”地一声,楼下传来一声巨响,一道男声在黑暗中响彻驿站:“我有急信,赵家姑娘何在?”

    赵念安已经趁空穿好了衣物,闻言以至楼下,送信的人并不陌生,是翰林院编修柳清明的小厮长冬。

    长冬面露急色,见赵念安下楼,连忙上前呈上书信:“我家大人料到姑娘今夜抵达燕山,命属下快马加鞭为姑娘送信,并嘱咐属下告知姑娘,上京不可回了。”

    此话一出,大堂内一片哗然,赵念安压制住内心的不安,咽了口唾沫,上前接过书信,颤抖着打开信笺,入目是刺眼的红。

    赵皇后昔日秀气的小楷如今失了九分优美,只剩一分风骨。

    “阿念亲启:一朝生变,阿昭身死,切勿归京。愿吾阿念,此后顺遂无虞,皆得所愿。”

    赵念安从不曾想到,纸上字竟能化作利刃,刀刀入骨。

    长冬跪在地上,低声道:“太子殿下今日晨时于东宫自戕,皇后娘娘闻此噩耗,油尽灯枯,也跟着去了。”

    “自戕?!”赵念安的声音颤抖起来,满是不可置信,“太子表兄怎会自戕?!”

    长冬立在一旁,闻言摇头:“此事属下不知。”

    赵宇上前,急声道:“太子殿下怎么会自戕,你究竟是何人派来的?姑娘,他的话如何能当真?”

    赵念安握紧手中信笺,心中却知长冬所言怕不是假话。

    “哦,对了,”长冬从怀中掏出半块虎符,“随着信送到大人手中的还有这半枚虎符,大人说姑娘恐不会轻易信属下所言,这半枚虎符可做凭证。”

    虎符可调动赵家军,虎符一分为二,赵濯将其中一枚给了赵皇后,一枚给了赵念安。赵念安知道,那是父亲给她们的保命符。她从小就拿着虎符把玩,自是一眼便瞧出了那枚虎符是真是假。

    她接过虎符,缓缓抚摸着,眼珠滞涩地转动着:“皇后可还有什么话转交给我?”

    长冬道:“大人说,信写得急,来得急,皇后娘娘也去得急,并未留下其他话,姑娘节哀。”

    大堂内灯火灰暗,窗外风雪愈急,赵念安转动着眼珠,盯着摆放整齐的三口黑色的棺材。

    那是当今圣上钦赐的上好的阴沉木。

    怎么就会这么巧?父兄战死,太子表兄自戕,皇后姑姑病逝.......

    赵念安的目光在大堂逡巡着,屋内将士不少都负着伤,从边关至上京,山高路远,他们跟着她一路颠簸扶棺回京,个个面容憔悴,脸色苍白,半个月来,她从没有摆脱过血腥味。

    窒息的恶心感扑面而来。

    赵念安手脚发凉,头痛欲裂,身边的空气仿若被什么东西一点点抽去。她情不自禁弓起身子,捂住胸口,大口喘着气。

    这......原来是一出兔死狗烹的戏。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