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打麻药嘛?”沈渔进门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自己的疑问。
萧月霁的声音有些虚弱:“医生说不打麻药好得快。”他微微抬手轻轻地碰了碰自己的腺体,还未消散的疼痛让他皱了皱眉头。
“刚刚的话你都听见了?”沈渔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别乱摸。”
萧月霁凝视了她一会,缓缓开口:“只听见了一点。”只听见了你说你要走。他像个鸵鸟般垂下脑袋,“我先走了”脑子里面不停地回响沈渔这句话。果然她还是不会敲开门来见他。
委屈的情绪像海水一样扑面而来,水珠编织成网,把他死死缠住。他费尽力气也难以从悲伤的漩涡爬出来,现在又被水网所缚,只能绝望地陷入其中。
萧月霁鼻子一酸,快要落泪,一想到沈渔还在身边,他故作坚强地吸了吸鼻子,不让眼泪流下。
本来一直死死抓紧的稻草也松开了他。
海水弥漫过鼻腔,他蓦地闻到了太阳信息素的味道。海水退去,身上的水网破碎,化作水珠掀起小小的水波,将他托起,远离漩涡。
萧月霁错愕地抬头看向沈渔,她摸着后颈,见他看着自己,解释说:“医生说你需要alpha的信息素安抚。”
她扯开了屏蔽贴的一角,放出一点点信息素。
“病人可能有轻微的抑郁倾向,你们说话的时候别刺激他。”沈渔回想护士的话,又一次握住了萧月霁的手,十指相扣。
“舒服了嘛?”她捏了捏萧月霁,关心道。
萧月霁不知道她问的哪一方面,只是讷讷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又怕她不理解自己的意思,忙说:“舒服了。”
沈渔起身,整理了一下被子。萧月霁也很乖地配合她往那边挪了挪,空出一个位置。她坐到病床边和他平视:“你叫我进来有什么事嘛?”
萧月霁咬了咬下唇,想起之前沈渔的话,又松了嘴,说:“没有。”
可他没事就不能叫她进来嘛?一想到这个,萧月霁又委屈了起来。
他平常不是这样的,会因为沈渔的不在乎而伤感,但是没那么容易伤感,毕竟已经习惯了。他顿时有点慌张,自己这是又起了期待吧,沈渔一点点冷漠又开始矫情了。
有什么好期待的。
她又不爱他。
不期待沈渔,就不会难过。
“嗯。”沈渔看着他低眉顺眼的模样,心里有些不舒坦,“你不打麻药做手术不疼嘛?”她的话好像有点明知故问。
“疼。”一提到这个,萧月霁微微颤抖,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的勇气居然同意医生的建议,不打麻药,任由冰冷的手术刀直接在他身上切划。手术的时候疼得牙齿打颤,五官狰狞,也没有叫一句疼。
现在沈渔一问,他却委屈上了。
“沈渔,我好疼。”他都不敢相信这是自己说的话,觉得有些丢人,死死地咬着下嘴唇。
声音绵软带着丝丝委屈,沈渔一愣,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她嘴角漾起浅浅笑意,轻轻地搂住萧月霁,话虽有些埋怨,更多还是心疼:“疼还不打麻药?”
沈渔的头发总是带着一股奇香,干净却又凛冽,靠近一点,鼻腔全是她的发香。萧月霁很喜欢,把自己埋入她的肩间。“医生说这样子好得快。”萧月霁抵着她的耳朵,又重复了一遍,声音蚊蝇。
沈渔吻了吻他的耳尖:“好得慢一点也没事,你好好养。”
“养好也没人可以标记我。”萧月霁不愿面对事实般把自己彻底埋入她怀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医生说omega腺体受损容易陷入自我怀疑。但从腺体受伤开始,萧月霁其实并不是很在意。在等不到沈渔之后,他下定决心去相亲,也会完完全全告诉对方自己无法被标记的事实,他并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心上。
腺体受损对于他就好像手指被划伤了,只是件不痛不痒的事情。
直到今天沈渔说她想和他结婚。能被标记的萧月霁都不敢想象的事情,现在的自己居然能听见这句话。
沈渔揉了揉他的脑袋:“没关系。”她根本不在乎能不能标记对方,对方是萧月霁就好了。
“是啊,你还可以去找别人。”萧月霁自暴自弃地想:“也是,她标不标记我都没事,她还可以有别的omega。我算什么,又不漂亮,又不温柔。”
沈渔一僵,她从来不知道萧月霁这么想自己,她是那么的饥渴的人嘛?她松开了他,脸上是难得的正经:“你是我的omega,我为什么要找别人?”
萧月霁抬眸看着她,微微张开嘴却什么也没有说。她不像白日里把头发规规整整地束起,而是放任其如一条蓝色的绸缎般在肩间流淌,精致的五官依旧锐气不减。
还是红发的时候好看,意气风发,自由张扬。
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无论是哪个沈渔都不爱他。但至少那个像红狐狸的alpha会编织一场大梦,而面前人永远让他清醒冷静。
“没事了,你走吧,你工作那么忙回去休息吧。”萧月霁合上了眼睛,满眼疲惫。
沈渔摸不着头脑,刚刚萧月霁还在可怜巴巴地挽留她,现在又是这幅死心疲惫的模样。
她起身冷笑一声,声音难得有了起伏:“你要是愿意一直这幅死人模样就一直这样子吧。你想问什么都可以,我又不是不会回答你。何必这幅我欺负了你的模样?”
“你到底想听什么?你问我为什么要和你结婚,问我会不会有别的omega,问我爱不爱你。我说我只是想和你结婚你不信,我说我不会有别的omega你又不信,我说我爱你你也不信。”
“在你眼里我干什么都是错的。你就那么不愿意看见我是吧?工作的确很忙,我不奉陪了。”
沈渔转身便走。她寻思自己也没说什么,萧月霁怎么态度一下大转变。感情的主动权难得不在她这里,让沈渔甚至有些抓头搔耳。
管他呢,她已经做好了以后天天面对一张死人脸的准备。她的心情又好了点。
“可是你没说你爱我。”萧月霁伸出手拽住了她袖口,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颤抖,仰起头来看着她,好像一个小孩仰望着高高不可攀的明月,“沈渔,可是你没说过你爱我。”
沈渔一愣,刚刚她好像说了句她爱他来着,咽了咽口水。萧月霁都说什么放过自己了,她现在说这些,不就把主动权彻彻底底交到对方手上了嘛?
但话已出口,再否认已经来不及了,算了,对方都萧月霁了,就让让他吧。
她重重一“嗯”,反扣住他的手,转身居高临下看着萧月霁:“我不知道你对爱是怎么理解的,我并不觉得小心翼翼把自己一颗心剖给对方这就是爱,所以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的问题。”
“如果是按你的标准来,那我大概是不爱你的,我讨厌这种自杀式的爱,爱应该是两个人都快乐,而不是一方享受着另一方的小心翼翼和痛苦。”
“如果按我的标准来,那我是爱你的,我想和你一起快乐,一起打游戏,一起散步,一起吃饭,一起干很多很多会让我们之间留下快乐的回忆的事情。”
“沈渔……”萧月霁乘势埋入她怀里,仰头,泪眼婆娑。
沈渔捧起他的脸,拇指在他眼眶边打着圈轻揉,泪水沁出打湿了她的手指。她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我算不算爱你,但是我是真的想和你结婚,也不会去找别的omega,你有什么想问想说的都可以说可以问,哪里不满意都可以说,我又不会吃了你。”
“还有——”沈渔咬着下唇,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齿,她做足了心理建设才缓缓开口,“对不起,你的腺体,很抱歉,之前一直没有和你说对不起。”
萧月霁瞪大了眼,泪水最终还是漫了出来。
沈渔是不是因为他腺体的原因才和他在一起?他知道沈渔只是简简单单地想和他道个歉,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胡乱的猜想,况且这些猜想并不是没有根据。
他刚又想要垂眸顾影自怜,却被沈渔扼住了下巴。“你刚刚在想我什么?”沈渔语气有些气愤,她嘴上说着不希望剖心般的爱情,可她说的这些和剖心给萧月霁看有什么区别,萧月霁这是什么态度?
萧月霁抿着嘴唇,呼吸有些不顺畅,苍白的脸上泛出血色,他摇摇头:“没有。”视线却挪到别处,不敢和她对视。
沈渔松开了他,又坐回他身边,声音温柔地说:“我做事情没你想的那么多,自己想就做了。”
她不知道萧月霁到底想要什么,他想听她说爱他,她说了,他还是这幅郁郁寡欢的模样。
想抛弃他就恶语相向给他介绍别的alpha,想和他在一起就甜言蜜语要和他结婚。嘴上说要和他都是快乐的,可他痛苦的根源就是她。仅仅只是因为她想,他就要为她吃那么多苦。
萧月霁抬头自嘲一笑:“你想什么就做什么,你就没想过我会拒绝嘛?”
沈渔反问:“你会拒绝嘛?”她眉宇间漾着笑意,嘴角勾着一抹风轻云淡,似乎没有会被拒绝的恐慌,全然把这句话当成玩笑。
不会。他怎么会拒绝沈渔,他拿什么拒绝沈渔?“你就是仗着我喜欢你。”萧月霁声音暗哑,低声嘟囔。
沈渔愣怔了一会,突然笑出声来,她坐近萧月霁,凑到他面前,笑说:“你难道不也是仗着我喜欢你吗?”
萧月霁不解,刚要反驳,沈渔继续说:“我每一次叫你走,你依旧死死地缠着我,要不然就是给我脸色看,你敢说你心里没有过一丝‘沈渔应该也喜欢我’的想法?然后仗着这种想法为所欲为。”她故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她一定喜欢我吧,不然也不会一次次叫我走又舍不得,她一定喜欢我吧,不然也不会一次次为我做出这样那样出格的事情,她一定喜欢我吧,三个月换了十几个omega,没选一个,我才是最合适的那个。你是这么想的嘛?”
沈渔虽说是在询问,表情却俨然是确定了回答。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那双宝石般的眼睛早已经将他洞穿。萧月霁内心中一闪而过的想法或是驻足已久的想法,她早已窥视得干干净净。
他看着她眼眸中的自己,原来他在她眼中早已□□,无所遁形。
“很委屈是嘛?我什么都知道却还是那么对你。”沈渔戳了戳他的鼻尖,掐住了他的脸颊,她还想说点什么,却把话吞了回去。
萧月霁想要反驳却无言以对,她什么都知道,那他说这些那些没意义了。以前还能骗骗自己,现在——她明明知道他会受伤会难过还是这么做了,她根本不在乎他怎么样。
刚刚燃起的希望的火苗直接被泼了一盆冷水。
他轻笑一声,把自己埋入臂弯中,不愿意面对这个事实。
“你是不是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错?”萧月霁明知故问。
“你要是问的是我以前对你做的那些事情,我不会后悔也不会觉得自己有什么错,我折磨你的时候,你大可以放弃我走掉,我也不会拦着你。”沈渔依旧把话说得残忍,“我只后悔一件事情,我错误地……判断了你在我心里的地位,我好像比自己想的更喜欢你,或者用你的话说,我是爱你的。”
沈渔平静地看着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甚至语气都没有太大变化。
萧月霁看着她这副模样拼命地告诉自己,她说的都是真的,可看见她嘴角那抹风轻云淡的时候,情绪还是涌了上来。
“沈渔,有的时候我会觉得自己特别特别贱,你都这么对我了,说一句简简单单的‘我爱你’,我立马又不知羞耻地倒贴过去。”萧月霁越说情绪越激动,浑身都颤抖起来,“可是你从来都没有说过,哪怕一句你爱我。”
沈渔眼见情况不对,一把搂住了他,揉着他的脑袋安抚道:“你别激动,身体重要,也不要说自己贱,没有谁的感情是贱的。”
她抿了抿唇,自己是最没资格说这句话的人。
她亲了亲他的耳尖,深吸一口气,挣脱了桎梏般郑重其事地说:“小月季,我是爱你的,比你比我想的都要爱你。”
她轻轻地搂紧了他。
萧月霁在她怀里无声流着眼泪。
“我想了很多很多漂亮的话,我对很多很多人也都说过这些漂亮话,可是我不想对你说这些漂亮话,漂亮的话总是有目的的,我面对你说不出这些带着目的的话。”
沈渔顿了顿,她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会将自己的一生与怀里的人联系在一起,就像誓言里说的“无论是顺境或是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直到永永远远、世界尽头。
“萧月霁,你愿不愿意给我一次机会,做我生命中的伴侣和我唯一的爱人?”平日里骄傲的她最终还是放低了姿态,一字一句,刻骨铭心。
沈渔就是沈渔,哪怕告白就是以自己为中心画圆。可偏偏萧月霁吃这一套。
做她沈渔“唯一”的伴侣嘛……他在心里默默地给“唯一”二字圈上红圈。
没有比这更诱人的馅饼了。萧月霁刚要一口咬下去,又想起她的话,她明明知道他的痛苦,依旧用这段感情折磨他,看着他溺在痛苦,以此为乐。
这是毒药。
可又怎么样呢?
他已经没有心力去开始下一段感情。一次次下定决心要重新开始,最后还是会想起眼前这个人,兜兜转转,眼里还是只有她。
她的好也罢,坏也罢,腺体因为她受伤也罢,一次次因为她难过也罢,萧月霁至始至终也没有怪过她。
甚至有的时候会极端地想,他腺体受伤了,她会不会因为一丝丝的同情而对他好一点。
在她说她喜欢他之后,又为“她会不会是因为我腺体坏了可怜我才在一起”这个想法黯然神伤。人总是贪心的,永远不会满足于现状,他也不免俗。
萧月霁吸了吸鼻子。
罢了,放过自己,一切走一步看一步吧,也许第二年沈渔就腻了也说不定,既然贪恋于她的美好,那么珍惜好能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年吧。
他突然想起了那个被折得四四方方的签子,想了好一会也没想起是什么句子。大概是极美的句子吧,勾勒出了一个完美的未来,让自己搭上了五年的青春和无尽的眼泪与痛苦。
萧月霁泰然一笑,如她所愿也是如自己所愿地点了点头。
月光透过落地窗洒了一地清辉,无言地见证了这一场告白,一场十七岁的萧月霁等了长达六年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