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芙姐，你的脸色好差。”
赵意芙已经不止一次听到这句话了。
换做是之前，赵意芙肯定会怀疑是不是她的脑瘤要发作了，才让她的病容显而易见。
但赵意芙相当清楚问题出在哪里。
她是心病。
今天早上她醒来，天色极其阴暗，压根就看不到太阳。
赵意芙查了天气预报，居然台风来袭，气温骤降，一连几天都是暴雨天气。
赵意芙扭扭捏捏地出了卧室，文治依然是一副谦逊有礼的态度。
可赵意芙觉得今天的他前所未有的像是一个机器人。
文治的视线不再紧紧追随着她，他没有给过她一个正脸。
文治没有在她赶时间出门的时候，故意单膝跪在她的身前，非要让他帮她穿上他选的高跟鞋才能离开。
文治没有对她说“等你回来”。
文治没有在她上班的间隙，给她发来太阳的照片——当然，赵意芙出门不久后，暴雨就真的下起来了。
可文治连一条消息都没有发过给她。
赵意芙进行了一番自我反省，她现在在清醒的状态下，其实也不觉得昨天晚上的事情有多么骇人。
怪就怪她被那部电影和噩梦极大地影响了情绪。
如果真的有错，也是她和文治一人一机器人各一半。
那就是抵消啦。
赵意芙振作得很快，但问题就出在，她要怎么向文治求和呢？
虽然她明明才是主人，不应该向机器人低声下气的。
可她并没有真的觉得机器人九比她低一等，文治不是她的佣人或是奴隶。
就算他们不能做伴侣，她也打算在这最后的日子里，把文治当做可以交付真心的家人了。
赵意芙再次有理有据地说服了自己，打算等到下班后，她就去找戴先生，亲自询问了解文治的喜好，既是用于求和，也是为了方便以后的相处。
心态仿佛会改变人的感知，当赵意芙有了期盼，时间就开始慢了下来。
赵意芙一边处理着工作，一边分神看了一次又一次的时间，居然还没有下班。
她叹着气，突然听到身旁的同事说总经理夫人来了。
赵意芙直起身，越过电脑屏幕，果然看到年轻貌美的总经理夫人婀娜多姿地穿过走廊，对路过的同事温柔浅笑。
和夫人形象相反的是，公司的总经理是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赵意芙因为工作关系不得已接触过一两次，总经理的身上总是有一股难以形容的臭味。偏偏总经理自视甚高，总以为全世界的女人都会仰慕他，传言他曾经追求过几个合作公司的女员工，通通都被对方爽快拒绝，所以才一直单身未婚。
但在三个月前，总经理却突然传来了婚讯，名不见经传的总经理夫人就这么进入了大家的视线。
员工私底下都在讨论着，上帝给了总经理夫人美丽的皮囊，却关闭了她的双眼，不然怎么都想不通她为何能对总经理千依百顺，不然就是金钱的力量就是能够让人如此盲目？
赵意芙途中去了一趟厕所，路过会议室时，发现总经理夫人一个人在里面端正地坐着，也不刷手机，面带微笑地盯着墙壁，整
个情景显得有些诡异。
赵意芙有些好奇，不由得也探头看了一眼墙壁是不是有什么。
夫人突然转过头来，冲赵意芙微微一笑：“你好，可以帮我换一杯热茶吗？”
赵意芙自然无法拒绝美女夫人的要求，夫人冲她一笑，她心都酥了。
夫人原本的茶都冷了，却一口都没有喝过，杯口干干净净。
赵意芙端着热茶回来，夫人依然维持着端正的坐姿，角度丝毫没有变过。
赵意芙真想知道，夫人的体态这么好，是在哪里上的课程……
赵意芙放下了热茶，走廊上传来了总经理的声音，赵意芙想赶紧出去，夫人却拉住了她的手臂。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已经被夫人拖到桌底下藏了起来。
不对，她又没有做坏事，为什么会是这个偷情般的剧情？
而且夫人四肢纤纤，为什么力气这么大啊……
赵意芙茫然又无措，不巧总经理已经进来了，她这时候再冒出来只会更加奇怪，于是她只好继续躲在桌底下。
总经理在聊着电话，音量很大，像是有什么重要生意谈不拢。
赵意芙赶紧在心里随便想着一首歌，她不太记得歌词，就反复想着同一段，她是快离职归西的人了，她不想再知道太多公司机密惹麻烦……
总经理终于挂了电话，夫人站起来，柔情蜜意地喊：“老公……”
“跪下！”总经理呵斥道。
话音刚落，夫人立即双膝跪地。
赵意芙吓了一大跳，夫人就跪在她藏身的桌子前，她只好尽量再往里蜷缩。
总经理厉声问：“上次不是叫你勾引那个王总吗？怎么他还是拒绝了我们的合作？”
“王总说很爱他的夫人……”
“我可是花了大价钱才给你整来了这个皮囊，你连勾引一个男人都做不到，你对得起我吗？”
“对不起，老公……”夫人不住地磕头。
夫人磕头的力度不小，撞击地板的声音规律地在空荡的会议室里回响着。
“咚——咚——咚——”
赵意芙不忍地挪开了视线。
良久后，总经理稍微消了气，他抬起脚，用皮鞋挑起了夫人的下巴，“够了，别嗑伤了你的脸，修补费很贵的。”
“老公……”
“今晚我约了别家公司的老总，给我穿骚点，知道了吗？”
“知道了。”夫人虔诚地仰视着他。
总经理毫不怜惜地放开了夫人。
赵意芙屏气凝神，确认总经理出去后，才慢慢地钻出了桌底。
她躲在桌底下太久，起身时有些头晕，但她还是先去扶起仍然跪在地上的夫人。
当她一碰到夫人的手臂，夫人的皮肤极为寒冷，不是那种虚弱的体温，反而更像是……
赵意芙下意识缩了手，又再次扶起夫人。
刹那间，夫人的体温已经变得和正常人无异，仿佛刚才的温差只是赵意芙的错觉。
但是，赵意芙分明听到了总经理说什么给夫人整来的皮囊，以及，夫人对待总经理丝毫不敢忤逆的态度……
赵意芙大起胆子，尝试摸向夫人的脉搏。
这个明显越矩的行为，夫人却没有推开她，自从总经理离开后，夫人的神色就淡了下来，她拍了拍衣裙的灰尘，对此遭遇仿佛习以为常。
赵意芙意料之中地没有感觉到脉搏的跳动。
夫人居然也是机器人。
赵意芙问她：“为什么……要让我躲起来？”
夫人没有回答，一秒后，她面无表情的脸就瞬间绽放出了一个温婉的微笑。
这个挑不出任何毛病的笑容，让赵意芙毛骨悚然。
“你是故意让我看到的？”赵意芙追问。
夫人始终对她的问题充耳不闻，她转身要走，赵意芙的力气根本就拉不住她。
赵意芙怎么都想不透，夫人为什么要她全程见证她的不堪？
还把机器人的真实身份暴露在她的眼前？
夫人做这些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
赵意芙不是恰好路过吗？
一切的恰好，真的只是恰好而已吗？
——
下班时间一到，赵意芙迫不及待就关了电脑。
隔壁座位的同事问：“意芙姐，这么大雨，你不再等一下吗？”
“我有事……”赵意芙一整天都心烦意乱，她实在坐不下去了。
赵意芙给文治发了消息：“我会晚点回去，不用等我了。”
文治照旧秒回：“收到。”
这就是他们之间今天唯一的对话了。
赵意芙看着这段简短的文字，文治的回复宛如是她的下属，不带一丝感情。
时间这么晚了，医院已经不再对外开放了，戴先生给赵意芙发来了一个粤菜餐厅的地址。
赵意芙被店员带进了一个包间，戴先生已经等候在里面。
那么大的一张圆桌，赵意芙和戴先生分坐在两端，赵意芙的身后是一扇精致的屏风，看起来就价格不菲。
她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挪。
赵意芙耐不住性子，单刀直入地问戴先生，关于文治之前的生活和情况。
生活。
机器人配拥有生活吗？
戴先生等了等后，才回答：“赵小姐，你是02机器人的第一任主人。”
赵意芙始料未及，“可按照机器人编号，文治的诞生应该是在很早之前吧？”
“是的。”
“那为什么之前他没有主人？”
“为了给客户最好的服务体验，正常情况下，机构会根据客户的需求再去定制出一个专属机器人。但考虑到赵小姐的情况特殊，时间相对仓促，所以当时我们在库存中选择了02赠与你。”戴先生沏了一杯花茶，转到了赵意芙的面前，“不知道赵小姐是不是对02有不满？我们可以为你再做修改，或是更换。”
“不用。”一听到文治可能离开，赵意芙就有些慌张，“文治……02很好了，真的。”
赵意芙喝下了花茶，清甜的味道让她稍微镇定了下来。她接着问：“机器人的价格很贵吧？为什么会愿意赠与我呢，就算要做善事，和我类似情况的人，应该有多不少吧？”
“临终关怀计划的受用对象我们都是随机抽取的。”
这些问题，其实早该在一开始就问的。
赵意芙当时对人生已经失去了念想，自然对一个机器人的去留也没什么在意的。
可是，现在她很在意了。
“在我去世之后，你们会给文治安排怎样的主人？”
戴先生怔了一下，“目前还没有规划。”
就算有，也不可能告诉她吧？
就算告诉她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赵意芙斟酌道：“我手头上有一些钱的，对于你们来说可能也是微不足道……但能不能用作在我死后给文治的保养维修费之类的，或者尽可能地给他安排给一些不那么刁难机器人的服务对象？”
戴先生也是一个聪明人，听出了赵意芙的潜台词：“赵小姐，你不妨有话直说。”
赵意芙叹了一口气，“我无意间看见了别的机器人，她过得并不好。”
“对于机器人来说，其实没有什么好或不好的生活。说到底，它们只是一堆程序和数据，没有心也没有情感。赵小姐，你可能多虑了。”
赵意芙闻言，顿时食不下咽。
她不知道如何反驳他，他作为研究人员，肯定比她更加了解机器人。
可了解机器人，就等于了解文治吗？
只有她才见证了文治的失落和委屈，文治对她的隐忍和期待。
文治的确没有心脏这个器官，但却比任何人都要珍惜她。
赵意芙得不到有用的消息，匆匆结束了这次的见面。
她坚持买了单，哪怕冒着磅礴的大雨，也要马上离开。
戴先生挽留不住她，目送她离开后，他取下了隐藏起来的耳机，起身走到了包间的屏风之后。
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也在享用着和他们相当的晚餐。
但在赵意芙放下了筷子的那刻，他也跟着放下了筷子，他的面前还剩下了大量的美食。
戴先生恭敬道：“少爷，看来赵小姐十分喜爱02。”
“但02那边，始终没有进展。”
“赵小姐可能是把对家人的情感投射在了02的身上。”
“家人？”男人嗤笑道，“我可没想当她的家人。”
戴先生不知道如何回话，只好继续站在一旁。
02一向是由少爷直接操控的，他了解的内容甚少，一直以来，他不过是充当少爷和赵意芙之间交谈的傀儡角色罢了。
男人不经意看到了圆桌上的茶杯，杯沿上还沾有赵意芙的口红印。
“把那杯茶拿过来。”
戴先生内心怔忪，表面却不动声色地遵循了他的吩咐。
男人接过茶杯，花茶她只喝了一口，已经凉了。
他就着杯扣的唇印，细细品味着剩余的花茶。
直到茶杯空了，他才终于露出了餍足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