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民以食为天。

    这是刻在国人骨子里的一句话。

    而“饭局”更是极具中式特色的一个词。所谓“局”,在字典里本是棋盘的意思。下棋时设圈套、玩手段,引人入局,遇见高手则见招拆招,破局重生。

    字形也很合字意,长得四四方方,三面合严,却又留了一口给人逃。

    所以司小妖精对这个字是有偏见的。她学上的少,对于字词的理解,都是靠经验累积的。从她浅薄的经验看,带上这么个字,都不是什么好词。

    酒局、饭局、格局...都像是要用某种概念把人给框住。

    事实上也不无道理,吃饭就是吃饭,可要上升到饭局的高度,就讲究多了。筷子怎么拿,往哪摆,敬人是左手还是右手,先吃哪道菜,都吃几口,各地都有各地的规矩,真严格起来都能写本说明书。

    这种精细活,司黎一直是薄弱项,不过她家里有位爱钻研的。晚上夜谈时,江修暮有时会搂着她,把这些事当闲话讲给她听。这男人书读得多,给她讲起故事来,引经据典,古今中外,好不有趣。

    司黎偶尔不想露怯,便也说些他这外行不知道的。

    不过,她守的最多的规矩,就是梨园大锅饭。

    首先呢,开饭时,必须得是丑角师傅先揭锅盖,然后用锅铲划一个“十”字。拨出一角,散出去,先敬鬼神,接着人才能吃。

    在园子里,上妆和盛饭都是丑角师傅第一个,知道为什么吗。

    彼时,江总摸着她的小脸,笑回,这他还真知道,因为唐明皇嘛。

    就连“梨园”二字都是从他这来的。《新唐书》里记载了,“玄宗既知音律,又酷爱法曲,选坐部伎子弟三百,教于梨园。声有误者,帝必觉而正之,号皇帝梨园弟子。”

    至于丑角最大,也是因为唐玄宗李隆基平日最爱扮的便是丑角。他毕竟是皇帝,所以要用一块白玉挡脸,后面就演变成了丑角的鼻子都要涂白。

    虽然玄宗这个皇帝当得褒贬不一,但在梨园行是祖师爷的存在。可不就得丑角备受尊崇嘛。

    听他说完,司小妖精黑眼珠乌溜溜地盯着他,被子底下蹬了他一脚,你丫怎么什么都知道?她卖弄到一半,被他拆了台了。

    生气,不说了!

    江大总裁哭笑不得,抱着她哄,说自己小时候一个人,身边也没个说话的,就只能看书了。二十四史他都读过数遍,听上去是饱读诗书,实际每读一字不过是消遣寂寞罢了。

    能把二十四史咀嚼几遍的寂寞,那得是多寂寞啊。

    这种故作坚强的“卖惨”,司黎最吃了,当即心里酸酸的,牵着他的手亲了亲,继续说,其实别的也没什么了。

    就是他们盛饭,盛完之后必须把锅铲递到下一个人手上,而不能乱扔,不然就要挨训。

    江修暮摸着她手上的茧,不无心疼地问,那你挨训过吗?

    司黎点点头,那肯定啊。没人没被训过。训完,下次长记性就好了。

    听得江总心里也开始泛酸了,把怀里妖精抱紧了,低声说,阿黎,我不要你再守那些规矩。

    他想,她随意地活就好,他给她撑腰兜底。

    司黎笑了,抵着他额头说,想什么呢,她都不唱戏多少年了,怎么可能还守那些破规矩。

    再说,他俩这关系都不规不矩的...

    算了,往事不提。她给他说点好玩的吧。

    司黎直了直身子,跟他讲,知道他这种外行想看戏,选哪一出最好吗?

    江总毫不犹豫,《贵妃醉酒》。

    他到死都忘不了她唱的那两句,真真是“如听仙乐耳暂明”,而且还是“绝唱”,他怎么敢忘。

    司黎推了下他胸膛,说正经的呢。你个登徒子怎么老往下.三路上引。

    江修暮笑,好,你说。他一定抽时间看。

    司黎便板板正正地给他推荐,一定要去看真正的武丑大家演的《时迁偷鸡》。

    这出戏那才是绝活,因为是真吃,但不是吃“真鸡”。而是纸做的鸡,点燃了,连纸带火一起吞,叫“吃火”。

    而且还不止一口,分着吃,第一口鸡大腿叫“独立朝纲”,第二口鸡胸脯叫“当朝一品”,鸡翅膀叫“凤凰单展翅”,最后是鸡屁.股,叫“后军都督府”。

    这活要是练不好,能燎一嘴泡。十天半个月都好不了。当然,丑角的重要性也体现在这了。欣赏门槛低,男女老少皆宜,听不听得懂唱腔都无所谓。

    结果,这番话听得江大总裁冒冷汗,直接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摸索她的下巴和嘴唇问,你也练过?

    司黎被他吓一跳,当然没啊。她是旦角。旦角表演“吃喝”的时候,都不能正脸朝着观众,多数情况还是遮面的。

    幸好。江修暮抱着她又躺回去,后怕地长舒一口气。

    司黎懂他的心思,笑笑,安慰地拍拍他的背,说,她这么漂亮的脸蛋,谁舍得让她吞火啊。

    是相当舍不得。江总抱牢了自家妖精,怜惜道,比起吃纸吞火,她平日里只吃沙拉这事,他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了。

    这话笑得司黎肚子疼,不幸岔了气了。

    他便又给她揉肚子。

    两人黏黏糊糊,过了会儿又兴致相投地开始讨论起唐明皇和杨贵妃的那档子事来。

    什么“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司黎指尖点着他的喉结,香汗淋漓,喘.息地问,继续的话,他明早还起得来吗?

    粉面相贴,江修暮咬着她耳朵,也借用《长恨歌》里的一句诗,“梨花一枝春带雨”,阿黎,梨花离被浸透还早着呢。

    此刻不过“天街小雨”润润“酥草”罢了,怎么着也得“土膏欲动雨频催,万草千花一饷开”,将这新土旧壤浇透了,才算不负春夜。

    至夜深,彻底透了的司黎咬着下唇,闷哼两声,伸直长颈,搂着他肩膀,摸上他头发,眼含清泪忽然有些伤感地喟叹,“天长地久有时尽...”

    一向饱读诗书的男人,吻上她眉心,却答:“此爱绵绵无绝期。”

    “阿黎,信我。”

    他们是他们,不是明皇与杨妃。若真有事.变的一天,他也一定以身铺路,先送她离开。

    *

    这些回忆,不过是饭局间,电光火石,司黎脑海内一闪而过的画面。

    这就是久处十多年的“弊端”了。司黎想,她怎么做什么事都能想到他。

    眼下,她们“四大美人”,正在“争奇斗艳”的紧要关头,她竟然也能走神去想那个男人。

    真是...有点不敬业了啊,司小黎。她赶紧调整状态,把注意力重新放回这豆觞之会上。

    好在,也没人留意她在“溜号儿”,大家都津津有味地听着汪大导演,讲新上来的这道菜的名堂。

    之所以听得“津津有味”,是因为这味道实在...不负其名,此菜名曰“牛粪火锅”。

    “这个味绝就绝在这汤底。是杀牛之前,先把牛用青草和草药喂饱了,然后把牛胃及小肠里没消化的东西再拿出来,挤出汁来。再加点牛胆汁和佐料放入锅里,文火慢慢熬。”

    “所以啊,闻起来可能有点..欠佳,吃起来会有点苦,有点草药味。不过绝对,越吃越香!上.瘾啊。”

    汪作宾,汪大导演为了展示他这道私房菜有多香,“身先士卒”夹了好大一筷子,啼哩吐噜地吃下去。

    剩下她们四位妆容精致的女明星望着眼前冒热气的小锅,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但还是得给导演面子,吃吧。

    司黎拿起筷子,心想,别管什么汤底,这里面的是牛肉不就行了。牛肉好啊,增肌减脂必备,又不胖人。

    而且听汪导说得一套一套的,看样子也是位资深饕客,他费劲搞来的菜式,肯定是正宗的。尝个鲜她也不亏,要不是今天这席,没准儿一辈子她都没机会吃这个劳什子火锅。

    这道菜尝完,几人不约而同地端起了茶杯,漱口。

    汪导一看,都爱喝茶是吧,正好下道菜就叫鱼茶。

    不过这菜虽然带了个“茶”字,却和茶半点关系没有。只是海南当地对这种食物的特定叫法。

    “鱼茶”是用淡水生鱼片与熟稻米混在一起,放进瓶子里密封,25天以后食物天然发酵,在瓶中自然熟了,开盖即食。

    至于味道...司黎尝了口,确实是一股发酵味。换句话说,就是一股“馊了”的味,很酸,酸中带咸,咸米里面的生鱼肉还有点腥。

    这都哪寻罗来的菜啊?

    吃完,司黎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周围,有动筷的,也有没动筷就喝水的。

    主位上,汪大导演依然是相当满意地品尝着自己这“独家小菜”。

    但凡换个人,这局面,估计早都有人掀桌了。

    别人不说,这里面资历最老、辈分最大的秦升媚,司黎得叫一声“姐”的大青衣,一直以来的名声都是脾气爆不好惹。

    可就连她都安稳坐着,听汪导高谈阔论,谁还敢动啊。

    顶多就是发表发表意见,说句“味道够特别”的。

    原因嘛,其一,她们今日聚在这,为什么来的彼此心知肚明,求人就要有求人的姿态。而且汪导也不是故意折磨人,他自己大口吃得比谁都香,可能就是单纯想跟她们“分享”...

    其二,司黎听说过一点这位导演的背景。不过不是从胡珍嘴里听的,是从她家那位总裁口中说的。

    江大总裁曾“点拨”过她,知道汪作宾,这名字是什么含义吗。作宾,意思是太子的宾客。他这名不是瞎起的,是有人赐的。

    司黎醍醐灌顶,一下子就明白了,为什么这导演什么题材都敢拍。

    正所谓良玉不雕,美言不文,要不是知道点内情,单从表面上看,司黎是真看不出来这位憨厚的“小光头”有多大的气场。

    他虽满面红光、神采奕奕,穿着却丝毫不浮夸,身上完全不见欧洲奢侈名牌的影子。人家就一身纯亚麻,朴素得很。

    只是朴素得相当有门道,亚麻这料子一点不名贵。唯一就是难打理,爱起皱,基本上等同于一次性的。搞不好上午穿完,下午就得扔。

    司黎暗暗给这位大导打上两个字的标签——“华朴”。属于静水流深,无声胜有声了。

    局面上,汪导全然没在意她们四人之间的“逐鹿之意”,还乐呵呵地说,他收到她们几个的消息时,第一反应就是,咦,既然都想吃个饭,不如凑一块吃吧。人多好备菜啊。

    赶上快过年了,气氛还热闹。

    是啊,多热闹啊。大家纷纷附和他的话,要不是汪导牵线,她们都很难有机会聚一起呢。

    要说上次同台...还是上次颁奖典礼呢。四个人争一个奖,打得是相当激烈。

    正说着,又走菜了。

    这回的菜走“精品路线”了,每人一小碟。

    汪导摇着扇子说,这可得趁热吃,这菜最早能追溯到唐代呢,张鷟《朝野佥载》记载的“岭南獠民好为蜜唧”,现在呢,这菜俗名“三吱一点红”。

    而提起这个,就不得不再端上一盘,与这菜齐名的,张岱《陶庵梦忆》里写的“峨眉雪蛆”,别看外表吓人,其实是道“甜品”呢。

    这俩菜一摆,司黎看向最前头的那道“川味猪头淋杏子浆”...相比之下,那玩意儿好像也没多难吃了。

    再后面的柬埔寨炸毛蛛,墨西哥鱼子酱(其实就是蚂蚁卵)等等美食端上来时...司黎早就撂筷了。

    倒不是她不想给大导面子,主要是她琢磨明白了,这“小光头”今天肯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这“温水煮青蛙”,挑战她们的底线呢。

    司小妖精多机灵啊。她想着直接等最后一道菜得了。要是这最后一道接受不了,前面的吃了也是白吃。

    能坐在这张桌上的,谁又不是人精啊。大家多少都看懂点了,捧着杯子聊闲天,顺便观看汪大导演近距离真人表演“猎.奇吃播”。

    汪导也不是完全不谙世故、打马虎眼的人,瞧见她们这样,大手一挥,跟服务员说,都上吧。

    于是,这压箱底的“卡苏马苏乳酪”就端上来了。

    卡苏马苏,江湖人称“活.蛆奶酪”。

    汪导拿着面包片,自己一边往上抹,一边“哎呦哎哟”地跟她们讲,这是个真金贵的菜,一口一千块呢。而且一般人买不到,只卖熟客。

    酪蝇幼虫这种小虫,司黎是不害怕的,关键这小东西都不如她指甲盖大,还白白净净的,都不如她当初喂鹦鹉养的一盒子面包虫麻人。

    不过,蛆这种东西有个特性,就是一碰它,身子能弹老长,跟小弹簧似的。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进嘴里,都嚼不出味来。

    就这啊,司黎松了一口气,这都比不了韩国芥末活章鱼有存在感。

    她想都没想,面包都没用,一口干咽。咽完喝了口旁边专配此菜的意大利卡诺那乌红酒。

    吃完,司黎正式地放下筷子。

    筷架上,圆头方头一同并齐。这不是她的习惯,是他的。久而处之,也融入她的习性里了。

    汪导憨憨笑,问她“口感怎么样?”

    司黎诚恳地回答,“太酸了,但很顺滑。”

    “对咯。”汪导认同地点头,说“就是这个感觉,顺滑。因为这奶酪里有种叫lagrima的液体。所以质地口感都跟液体一样,有种流动感。”

    就像他这辈子最爱的电影事业,毕生追求都是光影间顺滑如水般的流动感。

    说完,他对着另外三人说,其实这奶酪,一般吃客都是去掉虫子吃。虽然麻烦了点,但他也提前让人准备了。

    话说完,随后就有服务生把去了虫的奶酪端上来了。

    然而,兴致散了,这时候就是上什么山珍海味,都没胃口了。

    秦升媚看了眼对面的司黎,同样淡然地停箸了。

    一口奶酪而已,她们几个谁都咽得下去,但就是乍一端上来,多少都得做点心理建设。这一犹豫,就缺了汪导想要的“顺滑劲儿”。

    哪怕再去吃,也是鸟过拉弓,错过时机了。

    不过,就算是占得先机的司黎本人,此刻也没放轻松。

    因为汪导这人太性情了,跟他面前耍聪明都是赌,万一他这部戏想要的不是这个劲儿呢。

    万一他这次就想找个有坚持的演员呢?

    司黎最后喝了一口茶水,暗叹,饭局也是局啊。

    局中人,买定离手,落子无悔吧。

    *

    出了门,胡珍在外面接应她,上来就问,“那蛆你真吃了?!”

    司黎看了她一眼,心想,她这“贤内助”牛啊,消息怪灵通的。局才刚散啊。

    她选人眼光真好。

    “嗯,吃了。”司黎浑不在意地回答她,“再说那叫风味奶酪,是特色。虫子都是干净的,没毒。”

    胡珍想说屎也没毒...不过,最后她还是拍了拍司黎肩膀,比了个大拇指,“牛!”

    一晃快十年了,当初摔骨折的小姑娘,现如今对自己下手还是这么狠。

    “你不红谁红啊。”胡珍忽然感慨地说。

    司黎不认同地摇摇头,“这玩意儿还是看命。”

    豁得出去的多了,“主要是我这长相不允许我低调。”

    她臭屁地掏出一根烟来点燃,抽了一口解瘾,接着对胡珍嘱咐:“不过这戏的拍摄时间,你得帮我糊弄一下。”

    她没说糊弄谁,但胡珍意会,点头:“放心吧。汪导拍戏本来也没个固定日期。你想几个月都行。”

    司黎垂着长睫,缓缓吐出一口烟雾,“可能,年后,我就得找个借口“消失”了。”

    “这么快?”胡珍惊讶道,“合同都还没签呢?”八字都没一撇。

    司黎长发一撩,偏过头,搂着她肩膀,有点兴奋地跟她小声透漏:“刚走的时候,汪导跟我说了句话,他说我可能还需要再瘦一点。”

    这不就十拿九稳了嘛!胡珍激动地握住她的手,“成成成!瘦而已,这是你强项。”

    “不过,就这事还有必要‘骗’吗?”

    得骗。司黎坚定地跟她说,“瞎话还得你费心编一编。”那狗男人太精了。她自己编的幌子容易被他看穿。

    如果是平时瘦一斤两斤,倒不用这么费事,主要这次,这场别具一格的筵席,再加上汪导的态度...司黎揣测他想要的“瘦”,应该是“面黄肌瘦”的“瘦”。

    该不会是个“逃难”片吧?

    难说。

    但要是她真敢在江修暮眼皮子底下“面黄肌瘦”,那狗男人也一定敢把刀架在脖子上逼她拒演。当然不是她脖子上,是架他自己脖子上,对她以死相逼。

    他做得出来。

    而她呢。

    司黎抽烟的时候脑袋里寻思好几遍了,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约莫着她心里这杆秤还真有可能偏向他。

    唉。世间安得双全法啊。

    她站起身,把手里的烟头摁灭,心道,得了,她还是效仿一下“咽泪装欢”的唐婉前辈吧,三字诀——“瞒瞒瞒”吧。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