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罩着赤红金纱的小轿、若隐若现的靡丽风姿、以银白玄鸟遮住大半面容的抬轿人……陆扬泽瞧着眼前这一幕,不期然联想到神鬼故事中的狐妖娶亲。

    若此刻山间骤起浓雾……

    他思绪纷飞——

    绉纱再被风吹得向两边飘起,露出红轿正中鬼魅似的人影……

    陆杨泽不禁打了个寒颤。

    可惜,眼下天空碧蓝如洗,青山翠绿,人影分明。红轿只是被平常地抬起,随后自他们视线中远离,逐渐成为远方的一点。

    陆扬泽轻轻呼出一口气,心里不知是遗憾还是后怕……

    “诸位。”

    熟悉的声音响起时,在场的许多人条件反射般地站直身子,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风慈派与朝廷来使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他们生怕云沧宫宫主一个不耐烦,便要拿自家门派开刀。

    江晏青这次倒没打算再做什么,她侧身面向武林各派所站之地,顶着诸多暗含戒备的目光,脸上笑容如旧:“方才因些意外致使这试锋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推延,使诸位空等许久。”

    “此乃云沧宫的失职。”

    “如今天光尚且明亮,且让试锋台于各派弟子,望其各兴风采……”

    她语调一转,下巴轻点。

    云沧卫接到示意后快步下试锋台,行至麓云台东、西、南、北四侧,齐刷刷拔出腰间长刀,长刀又默契地在半空中停留一瞬,自天边洒落的金灿日光顺着刀面倾泻而下。

    “喝!”

    齐齐低喝一声后,仿若盛着天光的刀身同时下坠!

    预料中清脆的相撞声响没有出现,刀尖顺着石砖上隐蔽的纹路向下,极其贴合地没入其中。

    又一次,地面抖动,轰隆声四起。

    略小一圈的圆台在轰隆声中从四方升起。

    这次连各派掌门的眼中都控制不住地流露出几分诧异。

    麓云台什么时候有了新的试锋台?

    他们百思不得其解,难不成是在云沧宫紧闭山门的三年里,这念头刚闪过就被立马否决。

    云沧宫闭的是山门,又不是城门,改造麓云台这么大的动静,他们怎么可能一点消息都收不到!

    猜测来猜测去,到底没个确切的念头,便索性将其搁置在了一旁。

    ……

    神秘莫测、引人忌惮的云沧宫宫主携着云沧卫悄无声息地退去。临走前,一把黄金做柄、奇石为刃,可吹毛断发的宝剑被她留在了麓云台,宝剑置于一剑匣内以红绸裹之,剑匣表面雕着山川林木且镶有珠宝玉石,一看便不是凡物。

    因而,云沧宫宫主将它拿出后,经历过诸多变故后对试锋会兴致缺缺的各派弟子们眼神都重新变得火热起来。

    杂乱的交谈声驱散了寂静,几番波折后试锋会总算有了个武林盛会的样子。

    这边,见过程虽然曲折,但护送任务总归算是圆满完成后,花戎便打算带着余下几人离开崐州,回国都复命。

    至于请云沧宫集结武林各派编入南临天演军一事,花戎毫无歉疚地将其抛在脑后。他已然想好:到时先大诉苦水再撺掇陛下另派他人前来催促,反正他是不愿再趟这摊浑水了!

    ……

    麓云台上,五个试锋台旁皆支起了木桌,一身云水蓝长袍的云沧宫弟子重又出现在众人面前,有人担任引导之责,有人则坐在木桌旁一个一个核对各派“试锋”弟子的名姓。

    穿着云水蓝长袍的云沧宫弟子举止温和有度、话语轻柔,与其交谈时宛如春风拂面。

    众人略松口气,紧绷的心绪也被抚平了不少。

    徐秋辞看着麓云台上一派和睦融洽之景,紧蹙的眉头缓缓松开,脸上神色也轻松了许多。

    她扭头与身侧之人交谈,语带埋怨:“记得来之前,宫主答应我会收敛些的。差一点,我和陆管事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形象就要毁于一旦了。”

    “不过……”徐秋辞想起刚赶到时战战兢兢的北武林一众,深深叹了口气:“……好像已经毁得差不多了……”

    明明是埋怨之语,因着声音清甜,倒显得她像是在附耳撒娇。

    被埋怨之人便是从试锋台离开,又随意取了件斗篷罩在身上的云沧宫宫主江晏青本人。她此刻正光明正大地混迹在人群中间。

    江晏青显然早已习惯了这与撒娇无异的抱怨之言,她毫不心虚反而睁大眼眸,显出一副无辜之态:“我已经十分收敛了,不信你可以去问江云,江乐。”

    江云、江乐便是方才站得离她最近的两名云沧卫。

    “算了,他们肯定都是向着你的……”徐秋辞被江晏青用这样的眼神看得败下阵来,她故意板着的脸一松,怒气都自觉消匿无踪:“这次也不都是你的错,要不是裘茂白那个伤天害理的家伙在麓云台上大放厥词,公然打伤仇妍还有其他人,我们肯定能解决得更为从容……”

    江晏青满脸赞成地点点头,对于把罪责推卸到一个死人身上毫无负担。

    耳边清甜的声音并未停。

    眼见着徐秋辞絮絮叨叨念了一通,话至末尾又要绕回最初对她的指责后,江晏青眼睛一眨,极其自然地插话,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开脱了一句:“……我也并非毫无分寸,对武林中人来说打个棒子再给个甜枣,说不定更有奇效。”

    “况且云沧宫在崐州百姓的形象并未受到影响……”她补充道:“我特地让百姓晚些进麓云台,再过半刻钟这麓云台就要变得像以往试锋会那样热闹了。”

    看出江晏青表情略带骄傲,徐秋辞“噗呲”一下笑出声来,被成功转移话题,她熟练地夸赞道:“是我错怪宫主了,还是宫主想得周到……”

    话至半道,一群人突然闯入她视线范围内,分走了她的目光。

    徐秋辞目露深思:“这些人……”

    见徐秋辞注意力被转移,江晏青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随后才顺着其望向的地方看去。

    看到人后,她挑了挑眉。

    呦,还是熟人。

    ……

    花戎努力压抑住心中的烦躁,他问道:“当真不能先行离开?”

    “是的。”沈真言微笑回应道,像是没看出他的不耐:“宫主说,试锋会连办三日。诸位身份特殊,又一路舟车劳顿,云沧宫自是不能怠慢。”

    “第三日的宴席还需请您赏脸参加。”

    花戎真想将一句“不想赏脸留下”甩到眼前这个云沧宫弟子面前,随行的汪小石见他脸色铁青,极有眼力见地上前呵斥道:“我们大人身负皇命,要是因这小小宴席耽误了行程,责任你来担吗?!”

    花戎脸色稍霁。

    闻言,沈真言清亮双目中似有动摇。

    汪小石眼睛一亮,正打算继续逼沈真言让步,就听其语带犹豫地说:“诸位稍等,容我先去禀明宫主。”

    汪小石顿时噎住。

    花戎到底对云沧宫宫主心怀忌惮,见沈真言抬步要走,摆摆手留了句“算了”就转身离开,身后几人连忙压低视线跟上。

    沈真言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叫来几人耳语几句。

    ……

    “是,沈师兄!我们会看好他们的。”

    沈真言眉眼弯起,真挚地笑着道:“辛苦大家了。”

    ……

    见百姓一窝蜂地挤进麓云台后,花戎仍不死心,试图混在人群中趁乱离开。

    但无论他们想从哪里走,都会被云沧宫弟子拦住并得到相同的亲切回复——“不”。

    花戎阴沉着脸,看得随行几人战战兢兢,不敢冒头。

    怎么往哪走都会被拦下……

    花戎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走向试锋台旁摆着的供人休息的木椅。

    不就是三天吗!?

    花戎想得硬气,坐下后却又开始担忧自己的处境——云沧宫为何要强行留他三日?

    诸多思虑充斥心间。

    惧怕朝廷威严……?

    他自己都觉得荒唐。

    那么……想要解决朝廷来使?

    花戎越想越觉得这个猜想最有可能,他不禁打了个寒颤,打定主意一定要寻个机会离开。

    ……

    两人默不作声地看了全程,江晏青见徐秋辞拧紧眉头,似有难解之事,率先开口问道:“怎么了?”

    “只是突然想起了老张……”

    老张?

    江晏青在脑中搜寻了一番,并未在记忆中找到符合这个外号的人,便疑问的“嗯?”了一声。

    “忘了你来麓云台,前几日送去的信还没到你手上……”徐秋辞才想起来江晏青还不认识“老张”这件事,她揉了揉太阳穴,将来龙去脉说了个明白。

    ……

    “几个月前朱茂材在永宣茶楼喝茶时,遇见了一个腰边佩着一把锈蚀铁剑的怪人。那怪人路走得歪歪扭扭的,偏生使着的剑法看上去……”

    “非常的……正!”纠结半天,朱茂材总算找到一个合适的说辞。

    两月前,朱茂材照例回云沧宫述职,如往常般在休息的小楼内讲述着自己最近遇到的怪人怪事,一旁听着的都是些年纪尚幼的弟子。

    徐秋辞也是恰巧路过听到了这句形容,便好奇地插了一句:“你不是说他走路歪扭,虚浮无力吗?怎么又说他剑法正?”

    一边说着,徐秋辞一边温柔地对向她打招呼的年幼弟子笑笑。

    “哎呀徐掌柜,你是不知道!我刚想搭着他肩喝茶,结果那人当场就给了我一剑!”见有人搭话,朱茂材眼睛一亮,来了劲儿:“别看那剑招一板一眼的,速度不快,我差点没招架住!”回想起当时那幕,他心有余悸地揉了揉自己的腹部。

    徐秋辞来了兴趣,“后来呢?你们结仇了?”

    “结仇?徐掌柜也太小看我的结交能力了吧!”朱茂材得意一笑:“我和那人不打不相识,现在称得上是相熟了吧!”

    “那兄弟就说自己姓张,也不透露名儿,我就叫他老张!老张不让我碰他肩,我偏天天搭着,气死他!”

    徐秋辞失笑,正打算顺着朱茂材的话夸赞他一番,就听见下一句:“不过啊,老张看上去邋遢,一副穷鬼样,结果对着那些好东西认得比我们的人还全,不会是哪流落的王孙公子吧!”

    ……

    “当时没细想,”徐秋辞细细回忆道:“现在看来茂材的猜测也并无道理……”

    “还有前几日……”

    她向江晏青复述了一遍朱茂材近来提起“老张”的话:“……看到那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后,你是没瞧见老张那表情啊,跟掌柜您被砸了十几家茶楼、酒楼的表情一样。”

    徐秋辞想象了一番,露出个极其吓人的表情来。

    “哎!对对对!”朱茂材一拍双手,激动地大叫道:“比您现在的表情还要再可怕好几倍。”

    说着,徐秋辞还模仿了一遍,她维持着这个表情看向江晏青。

    许是看多了徐秋辞笑意盈盈的模样,她乍一见那如三月春花般秀美动人的面上现出恼怒的神情来,竟没体会到朱茂材口中那仿佛要杀人的怨愤半分,反而觉得眼前之人可怜可爱。

    “咳咳……”将脑中浮现的念头挥散,江晏青伸手轻咳两声敛起唇边的笑,正色道:“那看起来,这个老张确实和花戎有着非常大的过节。”

    “无妨,”江晏青望向椅凳上花戎的背影时,眼中那点真实的笑意快速褪去,只余一片冰冷:“到时让人晚点出手,也叫朱茂材多跟着点那个老张。”

    “是。”

    ……

    “……那位三皇子,你打算怎么办?”徐秋辞忽然一问。

    “怎么突然提起他了?”

    “我可听说了,红轿娶亲,真是好一段佳话!”徐秋辞脸上带着些许促狭的笑意:“朱茂材画给我的画像与那封信一起送回云沧宫了。宫主,回去你可有得忙了!”

    江晏青并未回话,周围来围观试锋会的百姓越来越多,她抬头看天,置身于万千喧闹声之中,却觉心思悠远。

    “之前那几位怎么办的,他便也怎么办。”

    “那可是个难得的美人……”

    二人并肩逆人流而下。

    “是啊……”

    只听得一声若有若无的哼笑:“不仅难得,还绝无仅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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