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孩子还想问呢，前面老板娘已经喊着要女孩帮忙了。
周双双得了抑郁症，这话题明明该是争论的焦点，却很奇怪地没有任何一个人讨论。
女孩没有觉得奇怪，她只是记下了这一点：得精神疾病非常丢人，大家避讳谈起。
经过收银台，李柿子感觉自己被盯了一眼，这很正常，她在精神病院的时候也经常被这么盯着，尤其新病人入院的时候，都会被拉着往她这边逛一圈。
零零散散，医生对新病人训话的声音传来，“千万别惹她，看见那颗歪脖子树了吗，她打歪的。看见墙上那么多坑了吗，她踹的。”
也不知道被传成什么魔鬼样子，但效果就是，她确实在那里度过了非常平静的生活，见到的每个人都有病，就连医生都在常年服药。
大家都一样，导致很长时间李柿子都以为人生来就带病，还曾祝福一个护士：“祝你生一个抑郁症女儿。”
因为她觉得抑郁症病人都比较安静，相处起来比较省心，治愈得也快，这是打心眼里的祝福。
现在想想，都油然生出回去的冲动。
但不行，才从封她十几年的精神病院来到充满烟火气的人间，在学会如何扮演普通人之前决不能半途而废。
这世界这么大，总有容她安身的地方。
*
李柿子思考间，不小心就藏不住力气，把桌子擦得吱嘎作响，她看到桌子哭嚎起来，停下，给它擦了擦眼泪。
这时早餐时间已过，一个孤零零靠在墙角的背包喊住了她，“诶！我装着老头子的医药费呢，他把我给忘了！”
女孩没有应声，她早就习惯各种奇怪的声音，通常都当耳旁风。
“该吃药了，忙了一早上，一直没来得及吃。”
等她吃过药，噔噔噔回到楼下，那背包已被三五个青年围住，而且‘开膛破肚’，露出里面红白物。
“这么多钱。”
青年们兴奋起来，很快就安排好了自己这几天的行程。
老大想保持威严，嘴角却被压得抖动，“tnd，先去无名居好好吃一顿海鲜，再去梦里乡泡个脚搓个澡。”
黄毛老二轻微跳着，“晚上去妖秀找一排女的，穿制服的那种！”
老三抬抬下巴，示意老大往后看。
李柿子站在他们身后，义正辞严，“那是一个老大爷的包。”
女孩张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小小的个子，仿佛一阵风能把她吹倒，几个青年围起来能让她头顶被盖个严实，这种情况下，她说起话来倒一点不发憷。
“你要出头？”
往来的人里听到这怒喝，驻足看热闹，刚一对视，就被凶神恶煞的几人吓得低下头匆忙走开。
只留一个小姑娘面对几座高山，李柿子不害怕，惊奇看着那个包，幻视里面那个包说的话竟然是真的。
往常李柿子一个人就能应付收摊，老板娘每到快收摊，就跑到旁边超市聊天，可她现在有点把不准普通人该怎么处理这事。
这犹豫的神色，被青年们以为她不敢拦，于是撒腿就跑，将应声赶来的老板娘撞了个屁股蹲儿。
“哎呀，这些小混混！”
李柿子上去搀扶，她的药效刚上来，整个人恹恹的没什么精神，“追吗？”
要追的话，她得引到人群不那么密集的地方一举拿下。
“追个鬼，有人专门处理这种事情，报警！”
*
警察十几分钟后和老大爷一起到的，稍一描述青年的样貌，他们就点头，交头接耳，“又是那几个人。”
他们细微的表情里显出一点困扰和麻烦。
老大爷眼睛圆鼓鼓，直要瞪出来，一边听一边哆嗦。
他的样貌委实有点吓人，像是人快死时惊恐的样子刻成面具戴在了脸上，他上前踉跄两步，指着李柿子，“你、你、你怎么不拦着他们！”
说话间就想动手，警察“诶诶诶”先拦住他，“人家一个女孩子，你说这些有什么用！”
老板娘也向后推，让她回内厨。
可李柿子不太想走，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警察咳嗽两声，“好了，老大爷您先回医院等着吧，我们一定尽快办理！你的手术费最迟什么时候交？”
老大爷反应了好一阵儿，才犹豫说：“明天还是后天来着？”
他确实有点老糊涂了，他也知道这一点，生怕别人糊弄，捂着胃说：“我跟你们一起去吧。”
“去哪儿？jc局？您这身体还得静养，我们整天跑来跑去的，您怎么受得了。”
警察推着老大爷走开，稍微向后方示意，老板娘点点头作为回应，迅速把两边卷帘门给放下，免得再有人来打听。
“诶？”李柿子刚刚困得原地站睡了几秒，等眼前暗下才醒，“结束了？”
“以后你别——”老板娘刚要说话，卷帘门就被人从外砸了一下，老头子、警察的声音混成一团，是老头子骤然而至的埋怨，几分钟后才又停下。
等到外面有车子启动的声音，老板娘转头，从对面女孩竖耳朵听的表情里猜到点什么，警告说：“你可别想着去找那些混混，他们背后的人咱可惹不起。”
“噢。那些人要去的地方都自己说出来了，他们现在就去找人了？”
“那些人吃进去的，怎么会轻易吐出来，警察也得废点功夫。”
“啊？”女孩暗自捏了捏拳头，感觉药的副作用渐渐过去，她的手劲儿回来了。
“别看那些人一个个混不吝的到处逛，他们可是黑家伙的小弟，黑家伙上面还有白家伙，就跟解连环套似的，得一个环一个环往下解。可那老头子还不一定能活到那天呢。”
老板娘这些天教了她不少常识。
“啊。”原来这就是普通世界的处理方法。
在精神病院里，有人想抢别人的饭，医生护士都是当场拦下教育一通。
李柿子点点头，有些了悟：外面的世界更凶悍，有人抢了东西，要把他爹妈都拽出来打一顿。
*
女孩记下这点，又陀螺似的忙起来，直到下午有人敲响侧门。
打开门竟然是周双双，上午她来这里时一直埋着脸，现在李柿子才注意到她的变化。
“你脸上多了一条参考线。”又像熊孩子卷子边缘的密封线。
周双双脸上被划了好长一道，从左脸到右脸，非常平齐，应该是一瞬间被擦伤的。
“参考线？”周双双表情微动，为这伤口苦了一天的心情消散一点，进而笑了起来，“这叫划痕，你的说法总和别人不一样。”
李柿子立刻闭嘴，她一不小心又暴露了脑子里的想法。
周双双本能感觉到气氛变化，静了一分钟，“谢谢你的药，还有今天对不起了。”
“啊，你还吃吗？”
周双双沉默下，低头玩手，接着坚定摇头，“不用了，我已经做好决定了。”
李柿子见过这样的眼神，在精神病院，想死并不容易。她想说，吃了药，医生就会放松警惕，可转念一想，现在是外面。
她想再努力一下，“那你要吃后悔药吗？”
周双双的眼睛弯了弯。
李柿子掏出那盒被当做暗器丢过来的抗抑郁药，“高医生说这药别名后悔药，每个跳楼的人在摔到一楼前都有一瞬间后悔，那吃这个后悔药，每吃一次，就相当于后退一层楼。
你可以假设自己现在已经摔到一楼，等你吃完药，就重新回到了楼顶，死了一回，复活了一回，是不是很有意思？”
“噗”，周双双终于笑出来，但很快慌张朝四周看了一圈，她重新低头玩手指头，“我妈妈，她能吃这个药吗？我已经攒好钱了。”
“啊——”李柿子拖长声音，“她是妄想性障碍，要吃不一样的药，不过肯定不会吃就是了。”
“也是。”周双双苦下脸。
两人的对话再度突兀暂停几分钟，不过李柿子早就习惯这种节奏，精神病院里很多病人都是说着说着话就突然陷入妄念或者自我唾弃，进而暂时失去社交功能。
良久，周双双猛地抬起头，一把塞过来钱，转头跑走。
很好，这才是李柿子熟悉的交往方式，她看着对方棉袄背后印着的狗子，想象那上面多了一双漫画风的白翅膀，忽闪忽闪，就跳出了棉袄，空余上面一个黑框。
女孩关上门，转过头，就凑到忙碌的老板娘身边，“周双双来还钱了。”
“好！”女人叉腰，想起早上的事儿，愤慨情绪再起，“你也是，那么贵的药，怎么就舍得帮她买！”
看老板娘并没有理解她的意思，李柿子追了两步，从台子这边一路走到洗手池，并换了一个说法，“她谁也不欠了。”
女人这才顿住，回头严肃教训，“柿子，这也是我和你们院长有交情，才和你说这些话。出来社会里，不要什么事儿都往自己身上揽，别人家不管发生什么事，说不好听话，就是该。你去干预，你惹事上身。明哲保身，这是普通人都会做的事情。”
普通人。
李柿子闭上了嘴，然后又张开，“那我早上想多睡一会儿，不能把所有准备工作都揽到身上——”
她还没说完，就被老板娘轰到外面去，“你一张嘴能气死人！睡睡睡，现在睡去吧！”
*
女孩得了睡觉的命令，闷头睡到了晚餐开店的时候。
但下楼后，开着灯，卷帘门却关着，店主夫妻俩正坐在桌前讨论着什么。
“不开店吗？”李柿子甚至能闻到包子的味道，说明原本是准备开店的。
一股说不上的气氛弥漫，女孩只觉得心脏被人抓住，胸口紧巴巴的。
桌前的老板娘收起悲悯的神色，干脆利落说：“周双双跳楼死了。”
“哦”，李柿子顿了一下，将思维切到普通人模式，“这里也有死人后，清理他到过的所有房间的习惯吗？”
“呸呸呸！”女人站起，又干脆利落宣布另一个事，“柿子，你还是回去吧，外面不适合你。”
“那你打电话给医生，让他派车过来接收我吧。”
“又不是转院，你自己怎么出来就怎么回去呗。”
“也是。”她想起自己七扭八歪的迷路史，“那我能去干两件事吗？”
“不用和我汇报。”
等看到女孩毫不犹豫转身后，老板娘又出声，“等等，你要去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