懦夫与烈女

    砖瓦参差,牌位栉比。

    五里村祠堂里,两侧的大柱上,一副金墨楹联颇为显眼。

    上联:根连厚德,源远流长,一颂家声弥宇宙

    下联:本承仁义,楷模千秋,二赞懿德振乡邦①

    不知何人所写,只是满纸“道德仁义”“流芳百世”,在这逼人殉节的村落,颇为扎眼。

    桌上是逝者尊贵的安详,地下是生者狼狈的求生。

    孙桃红试着站起来,却浑身无力。多日的饥渴,将一个姑娘的灵动机敏抽空殆尽。

    越倾尽量无视她崩坏的指甲,和门窗上的道道血痕,想把她扶起来。

    凌隐旻见二人尝试未果,恍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几个野果和馒头,递到孙桃红面前。

    孙桃红眼睛微微一亮,接过来大口大口吃了。

    越倾的视线从孙桃红身上移开,落在了凌隐旻脸上。

    “心挺细啊。”

    凌隐旻嘴角一扬,笑道:“来时在坟地上拿的。”

    “噗——!”越倾惊了,继而又想起第一次见到凌隐旻时,这家伙从狼嘴下抢生肉,还吃得满嘴的血……

    越倾默默捂脸:这人看着明明是个富贵公子,怎么总觉得像是饿殍投胎呢?

    凌隐旻看她一脸无语,委屈道:“人家看了,是新鲜的。”

    越倾担心的是这个吗?

    她忐忑地看向孙桃红。

    毕竟古人比较在乎生死轮回,因果报应,也不知孙桃红会不会……

    孙桃红显然也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握着食物的手微微一僵,然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继续吃。

    越倾了然。

    这世上哪有什么善恶有报,祖宗庇佑。如果当真先祖有灵,又如何会让刚刚失去另一半的女子,承受这样的苦难。

    至于这个凉薄的村庄,活人都不管,她孙桃红,又何必管那些死人。

    许是想通了一些事,孙桃红灰败的脸上,总算显露出了笑容。

    “你啊,上次还说要来赶集。害我给你占了摊位,结果呢?等一天都没人。”

    越倾心中一个咯噔。那时越倾挑着货担去集市卖东西,和孙桃红做了下次一起卖东西的约定。可是,一来没想到那么快就完成系统改变货郎身份的任务,二来当时家里频繁出事,就这样把这件事忘在脑后了。

    “抱歉,当时家里有点事,忙忘了。”

    “你没事就好。”孙桃红弯唇,一边咀嚼一边说,“不过就是迟了些才再见罢了。”

    等她吃完,休息了一会儿,恢复了一些体力,总算能站起来了,越倾这才舒了一口气。

    赶去孙桃红家的路上,她不由得问到:“就我们三人,能把我家人带出来?”

    越倾起了调笑的心思,转头问凌隐旻:“齐天,可以么?”

    凌隐旻以为她担心,便认真道:“姐姐放心,没问题。”

    越倾:“你很能打?”

    凌隐旻再次点头,“很能打哦。”

    越倾:“没吃午饭也没问题?”

    凌隐旻这才发现对方揶揄的语气,一本正经道:“确实,饿着肚子可能不好打。”

    孙桃红听了,意识到自己吃了凌隐旻的午饭,赧然道:

    “对不住,到我家,我给你拿吃的。”

    “我没关系的,只是没想到,姐姐会关心我吃没吃饭。”

    凌隐旻说着,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仿佛是越倾当真和他关系多好,多在乎他似的。

    越倾面不改色地回道:“要让马儿跑,就得喂他草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凌隐旻“嗯嗯”两声,语气轻快,丝毫没变。

    “那,姐姐觉得我这匹马,跑得好不好呀?”

    越倾表示呵呵。

    倒是旁边的孙桃红踉跄了一下,干咳了几声,眼神诡异起来。

    在孙桃红家看守的人不过四个,凌隐旻简简单单就全部打趴下了,甚至没有惊动被关在房里的孙桃红家人。待破坏了外面的门锁,孙桃红的家人循声望来时,才发现她已安然逃了出来。

    几人喜极而泣,对着越倾和凌隐旻好一阵感谢。

    越倾连忙道:“先离开,等事情解决后再说。”

    孙父犹豫道:“怎么走?村里到处都是人,只怕还没出去,就被拦下来。”

    “无碍,我们躲着点,肯定能出去的。”孙桃红安慰家人:“而且我的朋友,会一些武功。”

    说着孙桃红看向越倾。

    越倾摇头:“我不会啊。”

    然后把凌隐旻推出来,“包在他身上了。”

    孙桃红:……

    之前在祠堂说得那么简单,我还以为你是和人家并肩作战,敢情一开始就想把事情全部推给人家。

    她第二次觉得越倾不靠谱。

    孙母看了眼和自家小女儿一样大的凌隐旻,也有些不信。

    “可是……”

    孙桃红妹妹目光闪烁地看着凌隐旻。

    凌隐旻并不在意其他人的眼光,越倾相信就行了。

    孙桃红弟弟也就比凌隐旻大一些,见状去拿了锄头、铲子、扫把,一一分发给众人。

    “如果来拦,咱就和他们拼了!”

    孙母心想,只要能逃,总比被挟制着,逼女儿去死要好。

    于是众人收拾细软,赶紧上路。

    可毕竟一行人人多,再小心,也被村民发现了马脚。没多久,族长便带着一群村民追上来了。

    越倾、凌隐旻七人被团团围住,族长上前道:“孙桃红,既已嫁作人妇,左不得要守咱们马家人的规矩。”

    “马大成死在为国征战的路上,你此去陪他,不仅守了你的贞洁,还让你爹娘脸上有光,全了孝名。现在跟老朽回去,今天的事情,老朽就当做没看到。”

    孙桃红冷哼一声,“什么‘为国征战’?明明是官府来抓壮丁,马大成那个贪生怕死的,不就是这样被拉走的吗?”

    “放肆!那可是你的丈夫!你这样说话,不成体统!”

    族长叱道。

    其余村民也不禁附和。

    “夫为妻纲,你到底懂不懂?”

    “你一个小小女子,不在家为丈夫守节,出来抛头露面,当真丢人。”

    孙桃红:“‘抛头露面’?现在知道嫌弃我抛头露面了?马大成好吃懒做,我不抛头露面去卖菜,他不得饿死!”

    “那个时候,又有谁说过我不守妇道?”

    马大成的父母闻讯赶来,远远听到孙桃红说他们儿子“贪生怕死”“好吃懒做”,气得大骂:“孙桃红,你个贱蹄子!我家马大成娶你,那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不然,你以为凭着你家那小块地,还能养活你家几口人?”

    “就是。我儿那是天上地下难得的好男儿,要不是看你可怜,会娶你进门?”

    想起自己的婚姻,孙桃红的目光不由得暗淡下来。

    孙父哽咽道:“对不起,是当爹的没用……害你受这样的委屈。”

    孙桃红摇头:“爹,没事……”

    越倾观察了一会儿,上前道:“既然你家儿子这么好,为什么征兵的时候,让他去了?”

    每家适龄男丁至少去一人。

    孙父年迈,不可上战场。可马大成的父亲,年纪是合适的。

    越倾此话一出,果然,马大成的父亲,和周围几个年长的脸上都闪过一丝尴尬。

    “那……那当然是我儿子去最合适啊。”

    “你是谁啊,管得着我马家的事?”

    越倾嗤笑一声,道:“听说五里村要出贞节牌坊,我特地来看的。结果呢,没看到浓情蜜意的夫妻感情,只看到了礼教压人、仗势杀人。没看到死守国门的烈士,只看到父子相传的懦弱!”

    “我之前就奇怪,为什么好好的,有人会死在去边境的路上。看样子,是四体不勤,累死的,或者胆小如鼠,吓死的。”

    听到越倾这样的话,周围的村民全炸了。

    “头发长见识短,你懂个屁!”

    “你一个外乡人,凭什么对我们村的事指指点点的?”

    “一个小丫头片子,还到处跑,不检点。”

    “你们看看,孙桃红和什么人来往,怪不得,说话做事这样不合体统。”

    那边骂得乱七八糟,越倾偏偏一脸轻松,甚至还打了个哈欠。

    气得不少人提着棍子就想上前揍人。

    凌隐旻一脸欣赏地看着越倾。

    真的,真的……越倾真的太有趣了。

    这些事,这些礼,不仅写在书上,还发生在天永的每一个角落。所有人似乎都觉得它没问题,甚至奉为圭臬。其实,不过是为了维护男性和皇权罢了。

    而越倾总能一针见血地发现其中的问题,并讽刺又轻蔑地指出来。

    如果这些枷锁,能从女子身上取下。不知还会有多少精彩的人和事发生呢。

    见众人愤愤,族长示意众人安静下来。

    “你为夫殉节的事,已经借县令赵大人之手上报进京,不久就会有圣旨下来。难道你要背一个欺君之罪!”

    见谈道德不成,族长决定以势压人。

    说到家人,果然,孙家人都浑身一僵。

    孙桃红弟弟道:“那是你乱说的,皇上一定会知道的!”

    凌隐旻默默翻了个白眼,接着看越倾。

    “哦?你说说,我怎么乱说了?你姐之前不就是在祠堂守节吗?现在后悔了,自己跑出来了。怎么老朽乱说的呢?”

    孙桃红弟弟显然说不过族长,脸色憋得红胀。

    孙桃红也说:“那是你逼我的,我根本就没答应过!”

    族长扶着拐杖的手不由得缓缓摩擦,似乎胜券在握。“可你入祠堂,已是事实。”

    孙母抿嘴,眼中含泪。“儿啊,我们拖累了你。”

    孙家人陷入一片低迷之中。

    族长说得对,无论如何,木已成船。就算他们现在成功离开,欺君之罪按下,他们就算跑到天涯海角也没用。

    这时,一个清越的声音传来。

    “族长,你搞错了吧。犯欺君之罪的人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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