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慢说出我们的再见。
且慢吧，
我们的嘴唇还在接吻的亲热中活着。」
——《告别》博尔赫斯
“这就是我的故事啦。”车在宪耸耸肩膀，“怎么样？是不是有点儿失望？车在宪原来是这样的一个人啊，平时总是嬉皮笑脸的，没想到经历了这么不幸福的人生，他真是太坚强啦。”
挪亚眼里湿润润，“你怎么知道我是这么想说？你真的过得太不容易了，我再也不说你坏话了。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整个蓝河最好的返生官。”
“你这德国小子也太容易被感动了吧。”汤匀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他的脑袋，“那我呢？你可是我负责的，你要说汤匀才是最好的返生官啊！”
“一个好返生官是不会强迫灵魂这么说的。”张闻亭顿了顿，扭头对沙尔玛说，“听了这样的故事，你应该更了解你的返生官了吧。既然如此就乖乖回到车在宪身边，别再缠着......”
“不好。”沙尔玛言简意赅。
“没事没事。”车在宪倒是大大咧咧，“这家伙喜欢李诗筝就随他去吧，反正这一趟我们几个人也一直呆在一块儿，把他平平安安地送回蓝河尽头就可以了。”
“车在宪。”李诗筝说，“关于是如何坠入蓝河的，能麻烦你再说得详细些吗？”
“唔......我确实不太记得了，好像就是一闭眼一睁眼的事情吧。当时太快了所以完全没反应过来，上一秒还在墓园，下一秒就发现四周一切都变了，只剩下蓝色的河水。”
“然后有飘渺空灵的声音告诉我一切。蓝河的一切，包括返生官的职责、蓝河的规律、还有一些我该了解的常识......那种感觉很奇怪，就好像这道声音来自脑海里最深处，我的耳朵听不到它，但是心却能领悟。”
“怎么形容呢......”车在宪说，“哦，就好像我本来属于蓝河，生来就该融入这里。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想，明明没有来过这个地方，但当我接纳它......啊不，是被它接纳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浑身充满了生命力，并且被赋予了神奇的特权——可以瞬移到百米开外。”
“好像我理应拥有这个力量，并且要用这力量去......保护灵魂，为自己赎罪。”
“嗯，我大抵能明白一些了。”李诗筝点头，“返生官来到蓝河的方式和灵魂是不一样的，并不是濒临死亡，而是需要特定的条件才能实现，你是误入蓝河的，也就是说成为返生官并不是你的本愿，对吗？”
“我当时只是有些......很悲观的想法。”车在宪微微低垂着脑袋，“不过我并不是不愿意当返生官，相反我很喜欢这样的工作，也很喜欢在蓝河的生活。在这儿大家都是一样的，不会有人认识我，不会有人注视我。最重要的是，现实里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不是吗？”
此言一出，众人的表情都很凝重。
挪亚说：“那——那你想回去吗？”
“回到现实世界？”车在宪问，“为什么？”
“你是从现实世界来的呀，再怎么样，蓝河世界都是虚妄的，总是要回去的呀！”
“才不是虚妄的。”汤匀摇头，“那只是对你们灵魂的说法而已。就像现实世界对我们返生官也是虚妄的，因为我们在现实的身份已经被抹去了，但是那里却是你们真实存在的地方。”
“蓝河也是我们真实存在的地方。这是我们的世界，而你们是客人哟。”汤匀笑眯眯对张闻亭道，“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她语气非常笃定，那是对任何事情都洞悉的人才有的底气，她清楚张闻亭的想法。
张闻亭沉默了片刻，“嗯”了一声。
李诗筝睫毛纤长的眼睛颤了颤，漂亮的脸被蓝河的光芒映得素白温柔，她却问：
“那灵魂有没有办法变成返生官？或者说，灵魂能够一直留在蓝河世界吗？”
“前者不行，后者可以。”汤匀说，“看来你想留下来啊，李诗筝，你喜欢蓝河世界吗？”
“我......”李诗筝说。
“她只是好奇。”
张闻亭突然打断了对话，“她是一定要回到现实世界的，她不是属于这里的人。”
不是属于这里的人。
如此泾渭分明的划清了灵魂和返生官，这还是张闻亭第一次说这样的话，众人都有点儿诧异，李诗筝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就这样，这场本应该继续下去的对话，就因张闻亭这句笃定话猝不及防的结束了。好奇的李诗筝得到自己满意的答案了吗？
看她低垂着眉眼，跨坐在黑马的背上，一言不发的模样，应该是没有满意的。
众人继续朝着水流的反方向前进。
车在宪这会儿不再逼迫沙尔玛跟着他，但张闻亭牵着黑马的缰绳和李诗筝静默地走在不远处。似乎是和大家都隔开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沙尔玛本想继续跟着李诗筝，但对方却笑着说：“小沙尔玛，很抱歉，但是我有事要和张闻亭说，你可以暂时回避一下吗？”
李诗筝说话语气总是很轻很快的，但不代表没有威压，当她的态度变得强硬起来，只让人感觉面对的是一块坚硬的石英玻璃。
于是沙尔玛也只能走开了。
————
两人一马沿着蓝河的岸边走，张闻亭牵着缰绳的手骨节分明，上面有淡蓝如蛇的青筋。只有皮肤特别白皙的人，血管才呈现淡蓝色，李诗筝看着他，若不是看过他受伤，恐怕以为这个人体内流淌的血液也是蓝的。
蓝色，属于蓝河，他也属于蓝河。
这时候李诗筝才感觉到，她和他之间有一道无法僭越的鸿沟。她以为来到蓝河之后这条天堑会缩短，没想到并没有，而是如同生长边界一样，越来越扩张，无法阻止。
李诗筝愈发坚定了。
“我留在蓝河。”
张闻亭也是不容置喙。
“不行。就像挪亚应该回到现实世界，你也应该顺利地走到蓝河的尽头，然后回到现实的世界里面去，过你应有的人生。”
张闻亭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浓黑的眉轻轻蹙起，脸上神经很紧绷，连带着眉梢都在跳。瞧他的下颚线绷的这样直，和他说出的话一样坚定。
这时候他不给她一点点反驳的机会。
原来他的底线在这里。
李诗筝说：“你不必要替我做决定。”
“你也不必因为我留在这里。”
“为什么不可以？”李诗筝问。
“因为你不是属于这里的人。”
“怎么界定我不是属于这里的人？”
“李诗筝。”张闻亭抬头看她，发现姑娘也正低头同他对话，两道视线一上一下的交错着。他需要抬起头才能看着她的脸庞，这使他的语气莫名有一丝央求的味道。
他能感受到李诗筝在高位投下的影。
浅薄的，淡灰的，笼罩在他身上。
他说：“我不想终止你在现实世界的生活，没有人可以决定你到底属不属于蓝河，就算是我也不行，你作为灵魂来到这儿，你的终点必然是回到现实世界的躯体。”
“谁规定的？”李诗筝不服气地问。
“一直都是这样。”张闻亭说。
“从来如此，便对吗？”李诗筝说，“兰德普是黑羊，他跳出了那道高高的墙，用自己的行为告诉返生官们，不是非要对蓝河之神指派的灵魂负责任。既然如此，我也可以当黑羊，说不定我可以一直留在蓝河，不必返回......”
“不要这样。”张闻亭急忙制止她。
“为什么？”李诗筝依旧淡淡地询问，她在微笑，但是嘴角轻微抿紧和下垂。
张闻亭怎么可能不知道她生气了，毕竟她都把自己的人生轨迹刻意地同他吻合了。
张闻亭知道她就像知道自己。
果然，下一秒李诗筝不笑了，她的眼里盛满了怒火，声线至冷：“张闻亭啊，该不会你是想着把我弄回现实世界，然后就和我再无瓜葛吧？”
张闻亭不由得惊得打了个寒颤。
“你—— ”李诗筝几次呼吸，语气急促至极，“你不能这样！”
“我会想办法。”张闻亭解释很苍白。
“怎么想办法？”李诗筝咄咄逼人，“难道有办法让返生官回到现实世界吗？”
“返生官无法回到人世间，因为当他们决定成为蓝河里的一员时，人世间已经将他们的痕迹全部抹去。回到现实世界也没用，没有人会记得我们，包括返生后的灵魂们，所以......”
“但是我记得。”李诗筝咬了咬下唇，“你的意思是，要让我继续背负着我和你的记忆，然后独自在现实世界里活下去吗？”
“你不可以这样。”李诗筝垂下头。
片刻之后，看到张闻亭脸上有淡淡的水渍，李诗筝心里一乱，还是下意识地问。
“你哭了？”
张闻亭却拉住缰绳，让漫步的马儿停了下来。他抬头看着李诗筝，看着发丝在她脸上停滞住。
“李诗筝。”张闻亭伸手去碰她的脸。
“对不起，我会想办法的，所以你......”
他从她的眼眶边夺走了泪水，动作轻柔地像对待一只娇嫩的花朵，那样小心翼翼，仿佛稍微用力就会让脆弱的花瓣四散纷飞。
“你不要哭。”他说。
“是我不对，对不起。”
啊。
李诗筝摸了摸自己的脸，潮湿冰冷的，手掌心有清澈的触感，那是她脸上的泪水。
原来是她在哭啊。
张闻亭把她从马背上抱下来，把她揽在怀里，手指是颤抖的、惶恐的、不安的。
“张闻亭，你要离开我了。”
语气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可她却带着急急的哭腔，带着一切让人无法割舍的情感。她的眼泪是柔软可爱的，可她全然不知道，还要继续做打算，继续和他争论下去。
她还有很多很多话，很多很多思维导图和很多很多逻辑链条……这些东西能够动摇张闻亭的内心，能够改变张闻亭的坚持。
她总有办法的。
但她用一种无需开口的方式动摇他。
张闻亭现在只想亲她眼角的泪。
于是他这么做了。
他轻轻用凉薄的嘴唇拭去她眼角的泪，泪珠从眼睑滑落到脸颊，最后停留在唇角，凝结成晶莹水珠。他顺着湿痕做分外轻柔的亲吻，最后停留在她温热湿润的嘴唇上。
他说：“我不离开你。”
我不离开你，今夜就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