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楚与陆子帆,两年的感情纠葛,再牵扯上两家大人,中间多的是算不清的糊涂账。
林琅又坐回秋千椅,等着徐楚上楼和陆家人做最后的切割。
几小时前,他见事情已经解决,本来想走,是徐楚拉住他。
“不是还要带我吃宵夜?”
林琅低着头,脸上泛起一丝微笑,像捧着一杯水,小心不泼出来。
他说,“好,我等你。”
这一等,就等到晚上十点。
孩子们尽数回了家,游乐场又变成林琅一个人的游乐场,但他竟习惯这种空荡荡。
那夜,他傻抱着康乃馨呆到凌晨三点,不也是这么过来的。
蹲守工作给他磨出一份耐得住寂寞的好脾气,况且蹲犯罪嫌疑人和蹲徐楚不一样。
他知道她一定会来。
在她到来之前,他可以把自己想像成一条小狗。
雪球每天守在家门口,眼巴巴等她放学归来,大概也是这种心情。
林琅轻晃着秋千,为自己冒出的奇怪比喻而哑笑。
他一个成年男人,为何要去揣测一条狗的心情?
“林琅。”
徐楚隔着几米远就开始唤他。
他笑着转过头。
看吧,他一定能等到她。
“走,吃宵夜去。”徐楚说。
\\
沿街不少餐厅都打烊了,两个人走了一整条街,才在转角处找到一家营业中的大排档。
林琅犹豫着脚步,不愿进去。
他想带徐楚吃点好的。
徐楚却直接去大排档搭的外棚找了张桌子坐下。
“就这儿吧,我好久没吃大排档了。”
“好吧。”林琅轻叹一声,把菜单递给徐楚,“随便点,我请客。”
徐楚欢快笑起来,“行啊,不跟你客气了,就当庆祝我分手快乐吧。”
虽说是不客气,徐楚也没点几个菜。
她只要了一份烤鱼,一盘炒花甲和一碗西红柿鸡蛋面。
等上菜的时候,一阵秋风刮来。
大排档的“墙”——其实就是一张塑料薄膜,这会儿被秋风吹弯了,涨起来了,像气球的一个侧面。
头顶上的灯泡也跟着晃动,他们相对而坐的身影就在地面上一左一右地摇摆起来。
林琅蓦地想到一张大床,而他们宛在床中央,激烈而又纠缠。
林琅望着地上的影子,想起那个在车里浅眠的夜晚。
他在朦胧睡意中感知着她的靠近,敛住呼吸,等她越来越近。
近乎期待地,想知道她究竟要做些什么。
结果……
只是戳了戳肚皮。
这和逗一条狗有什么区别?
上了菜,徐楚把烤鱼和花甲往林琅那边推了推,“你多吃点。”
她不好意思说自己还不饿,只把一碗西红柿鸡蛋面端到眼前,“我吃面就行。”
面汤上漂着一个煎蛋。
徐楚用筷子夹起来,咬掉煎蛋边缘的所有蛋白,仓鼠一般小口小口地啃,最后啃出一枚形状完整的蛋黄。
林琅睫毛微动。
“你不吃蛋黄?”
徐楚:“嗯,总感觉有鸡屎味儿。”
林琅语气自若:“你不吃的可以给我。”
“啊?”
徐楚一愣。
她吃过的食物,要给他?
林琅神色如常:“免得浪费。”
“噢……”
这话倒也合理。
徐楚夹起蛋黄,放到林琅碗里。他把蛋黄塞进嘴,一口吞下。
吃相并不贪婪,却很利索。
徐楚心里忽然涌起一汪温柔。
与林琅比起来,陆子帆是多么的不洁。
而林琅的洁净几乎是浮在脸上从不隐藏的。
干净而淡雅,连吃一颗蛋黄也像发育期长身体的大男孩,利落地吞噎,再慢慢咀嚼,要等到吃完嘴里的东西才开口说话。
徐楚的心没来由地晃荡了一下。
她问,“想喝酒吗?”
林琅第一反应是她那天喝完清酒的迷离模样。
不过今天离家近,就算醉了,也方便送她回家。
他点头,“喝呗。”
徐楚要了半打啤酒。
她拉开易拉罐,先喝一大口,雪白泡沫堆了满嘴,眼里开始变得亮晶晶的。
林琅抬眼看她,又移开视线,漫不经心问起。
“你跟男友……前男友,最后谈的怎么样?”
“主要是跟他妈谈。”
徐楚打了个长长的酒嗝,笑道,“陆阿姨是个敞亮人,上楼后一直给我道歉,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两家人心里明白,我跟陆子帆都没有复合的心思,索性把话说开了,我把陆家给的彩礼也退回去了。”
林琅拿筷子尖去戳盘里的糖蒜,在想徐楚的言外之意。
她没有复合的心思,有的是什么心思?
他继续:“然后呢?”
“然后?”
徐楚眨了眨眼:“我把他这两年送我的礼物,转账的红包全记了账,折合成人民币一次性还给他了。虽然他出轨有错,但我也不想落人口舌,花几万块买个彻底的了断,挺划算的。”
“你做事倒是干净利落。”
林琅轻笑,边说边低下头,就着几瓦的白炽灯,用尖筷挑出烤鱼鱼肚上的刺。
他夹一块完整的鱼肉放进徐楚碗里。
“别光顾着喝,吃点东西垫一垫。”
徐楚此时有点晕乎,她又开一罐酒,举到林琅面前。
不满似的。
“你倒是也利落一点,陪我喝呀!”
林琅看她一眼,没有迟疑。
接过啤酒罐,仰头就是一顿喝。在东北上大学别的没练出来,酒量是不可能差的。
徐楚双手撑着脸颊,看他喉结如橄榄核一般上下滚动,很迷糊地笑起来。
林琅对瓶吹完一听酒,微侧过脸,打出一个短促的酒嗝,双颊泛起一丝红晕。
徐楚盯着他,也是脸红红的。
“心情好些了?”
他问着,又开一罐酒,泡沫哗啦漫出瓶口,仍是三两口喝光。
徐楚仍捧着脸,笑得睫毛簇拥到一起。
“还不错。”
她又醉了。
林琅突然就来了一阵亲昵,想把徐楚搂过来,好好地裹在夹克衫里面。
他请她去一个像样的地方吃饭。
最起码,四周有真正的墙。
最后,徐楚喝了一罐啤酒,林琅喝了四罐。
趁徐楚不注意,他往嘴里飞快塞了一片达喜。
胃痛如同海边的暗流,总是一阵一阵袭来。
所以他口袋里永远备着一板胃药。
临近12点,两人是大排档的最后也是唯一一桌客人。
他们步行走回棕榈园,金色的路灯下,林琅才意识到徐楚今天穿的这一身其实很性感。
纤细繁复的蕾丝花边裙,隐约现出她的白色肩带。虽穿了长靴,但大腿和膝盖都露在外面。膝头红扑扑的,想是有点冷。
他细看了一会儿,感觉她膝盖上的淤青还没完全消失。
“你瞅啥呢?”
徐楚摇头晃脑,学东北口音问他。
林琅哈哈大笑。
南方人学东北话总有股童稚般的逗趣。
虽然他也是南方人,但毕竟去沈阳读了四年警校,口音早被东北室友带偏了。
“瞅你咋地,稀罕你,不能瞅吗?”
他大着胆子。
这句话语速太快,还带着拐弯抹角的转音,徐楚一时没听明白。
她直勾勾看着林琅,忽问。
“你还有烟吗?我想抽。”
林琅认真盯她,“徐楚,你学坏了。”
“少废话,有没有吧。”
林琅停在一盏路灯的下面,顺势靠在电线杆上。
他无奈笑着掏出烟盒,正好还剩最后两根烟。
林琅抽出一支放进嘴里,最后一根递给徐楚。
她叼烟的样子,就像小孩衔巧克力棒。
林琅捺燃打火机,给自己点上烟。
徐楚盯着他手里的打火机,伸手要拿。
他却把握着打火机的手伸进夹克衫口袋,弯下腰,把烟对在徐楚的烟头上,轻吸了两口。
橘色星火在他们之间亮起,又很快消亡。
很快,青烟丝丝缕缕升腾起来。
林琅近看着徐楚的眼睛,亮盈盈的。微卷的长发贴在她脸边。
他站直身子,靠回电线杆。
徐楚仍衔着烟,嘴里含混不清,“林琅,你什么意思?”
林琅在烟雾中微眯起眼,“给你点烟。”
“点烟?”
徐楚挑挑眉,鼓起嘴,将吸进嘴里的白烟原封不动吐出来。
她还不会吸烟入肺。
林琅乐了。
徐楚瞪他,“不行么?”
林琅刮了刮鼻子,忍住笑。
“当然可以,这样更健康。”
五分钟后,他们就走到棕榈园门口。
徐楚听见林琅轻叹了一口气。
圆环的狮头喷泉无休无止吐着水柱,洒下一圈水帘,在夜幕下美得很不真切。
几滴水花溅到他们身上。
林琅双手抄进夹克衫口袋,仍是懒洋洋的语气。
“早点上去吧,外面冷。”
徐楚被夜风吹得很清醒。
她知道,不出意外,这将会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林警官,这段时间真的谢谢你。”
对一个人的称谓能够反映潜意识么?
她想靠近他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喊他林琅。
可一旦距离拉远,她便只能叫他林警官。
徐楚静默一会儿,又说:“以后……有缘再见。”
有缘再见,潜台词便是再也不见。
林琅一怔,滑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他没再接话,只看着地面上的影子,轻声说。
“你上去吧。”
徐楚盯着林琅的衣领。
黑色防风夹克里穿一件浅灰棉衫,他和纯棉质感的衣服看上去很搭,因为足够温暖。
她推演着陷落在他怀里的触感。
“拜拜。”她说。
“再见。”他答。
徐楚在心里默念。
这样很好——发乎情,止乎礼,没有比点到为止更好的结束方式了。
没了案件的纠缠,他们终究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可她从始至终都不敢抬头看林琅的眼睛。
徐楚背过身,走进棕榈园,背着脸也可以感到他灼灼的目光追在她身上。
明明背对林琅,徐楚却很难大口呼吸。
血液轰隆隆地流遍全身,很烫。
她加快步伐,逃离他的视线。
\\
这个周末,徐楚开启了人生中少有的感情空窗期。
徐芳琴想她刚失恋,心里不好受,也没再数落她又是凌晨回家。
社交媒体也很懂事,接连几天推送的帖子都是“大龄分手如何自救”。
她哭笑不得。
不过是结束一段感情,怎么弄得像失孤老人一样可怜。
徐楚恢复了单身时期的活动,给周末两天安排满满行程:上瑜伽课,跳爵士舞,约许久不见的姐妹喝下午茶。
只有到了晚上,素面朝天地躺上床,水漫金山的孤寂感才会涌进心房。
她确实很失落。
但她不敢细想,自己究竟在为谁而失落。
每天早晨,徐楚拉开窗帘,总会有意无意看一眼游乐场的方向。
秋千架空空荡荡,再也没有人会等在那里。
捱过最难熬的两天,来到周一,徐楚重回尚丽小学。
一进办公室,同事们如迎英雄凯旋而归,窸窸窣窣地和徐楚聊起八卦。
她才听说郭莉被调离教务处,去了后勤部负责杂务。
课题组一位老师暗暗给徐楚竖了个大拇指。
“多亏徐老师,瘟神终于走了。”
她赧然一笑。
全校晨会,徐楚站在操场讲话台上,做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性教育演讲。
待她说完,全校师生静了一霎。
很远的地方,有一双单薄的巴掌先拍起来。
这微弱的一声鼓励率领起一片巴掌声。
徐楚下了台,冯元立即点头哈腰去迎她,说要引荐她见一个人。
“谁啊?”
“咱们家长委员会的会长,他今天也来听演讲,非常欣赏徐老师。”
徐楚被领着走向教学楼边的参天古榕。
她记起,这正是刚才那记单薄的巴掌响起的方向。
树下,站着一个中年男人。
男人身材匀称,很难得地没有发福。他戴无框眼镜,穿白衬衫、褐色西服和马甲,胸前横着金表的链条。
一个旧时代的绅士,像从《唐顿庄园》走出来的人物。
徐楚悄声问,“这是哪位家长?”
冯元伸出手帕擦着脑门的汗,谄笑附耳道,“白心言的父亲,白永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