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声中一岁除。
除夕当日,天边正翻着鱼肚白,楼下就传来霹雳吧啦的爆竹声,大地仿若在沸腾,而后升起阵阵白烟,直至消散。摊贩摆上各式有些落尘的年货,红灯笼重新挂在街边四季常青的梧桐枝上。
如今年味是一年不如一年,市政府根据意见箱,近年来特意调整政策,允许特定时间段内燃放烟花爆竹,以此来调动节日氛围。
只不过,闹醒苏清浅的,不是屋外的热闹,而是室内的动静。
客厅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房门被撞击发出一声闷响,苏清浅便从睡梦中惊醒,睁眼适应了一会儿微亮的光线,略带困意伸了个懒腰。
苏清浅翻身下床,边揉眼边趿着棉拖鞋,一打开房门,就看见门口堆叠如山的纸盒箱。
沿着箱子之间尚存的空间,苏清浅来到客厅,就见苏珵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小刀正在拆封箱子。
“爸爸!”近半年未见,朝思暮想的人如今在新年之始回来,苏清浅欣喜若狂,立马跑过去一把抱住了苏珵。
苏珵担心手里锋利的刀片伤到女儿,反应迅速地把小刀放在茶几上,回抱着苏清浅。
“天还早,怎么就起来了?”苏珵揉了揉苏清浅顶着凌乱头发的小脑袋,温柔问道。
苏清浅在苏珵立刻摇头,指着那些装着年货的纸箱子,“不睡了,我要给你帮忙。”
说完,苏清浅起身看了眼苏珵。
和上次分别的最后一面相比,苏珵好像更加消瘦了,两颊变得干瘪,鬓边白发蔓延,皱纹也在加深。岁月没有放过年老的父亲,不过好在人的精气神还是在的。
苏清浅往别处看看,“妈妈呢?”
“她去菜市场买菜了。不早点去,怎么满足你这个小馋猫?”
苏清浅不太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去洗漱吧,吃完早餐再来帮忙,好不好?”
苏清浅爽快答应,一溜烟回到卧室里梳洗一番。
苏珵看着苏清浅已经离开视线,略带痛苦地挽起长袖,露出一条看着触目尽心的新划痕,确保血已止住,又开始慢慢拆箱。
——
临昕是靠海的南边城市,自苏清浅有记忆以来,从未下雪,今年也不例外,唯有寒风呼啸,常青绿叶被引得沙沙作响。
如今在高楼林立的都市中,自然不比乡下邻里亲近,苏珵难得回来一趟,三人也没想着回乡,索性在此一切从简。
苏清浅帮着打扫卫生,和李婉清学着剪窗花,为苏珵换上新对联打下手,繁琐小事一忙做起来,竟也快过了一天。
时针来到起七点,昏暗的暮霭渐渐压低下来,街道如同一条波平静谧的河流,蜿蜒在凄凉的树影之中,街灯昏黄,将依然在奔波的寥寥几人身影拉长。
与此相反,屋内的氛围温馨而融洽。
桌上摆了几碟好菜,火锅在加热中变得沸腾滚烫,好似日子也如这般红火,值得期待。即便没有期待,团圆就是精彩。无论过去一年有多少心酸和眼泪,也在此时此刻暂且放下一切烦恼,许下新年愿望,相信来年定能实现。
苏清浅大快朵颐,心满意足地靠着椅子,摸了摸吃撑的小肚子,正捧着碗喝鸡汤。
“清浅,在大学里还适应吗?”苏珵边说边把纸巾递过去。
四年大学都快翻篇,苏珵却好像没有时间概念,但苏清浅也没追究,俏皮地回答,“当然了。我这个学期都去实习了。”
这话一出,苏清浅立刻咬住舌头,还被热汤烫了一下。
果然乐极生悲,多说多错。
苏珵一听,有些尴尬地一笑,“都去实习了啊。”
苏清浅偷偷观察了李婉清的脸色,只能硬着头皮应声,“嗯。”
李婉清放下筷子,双手交叉撑着下巴,语气不起波澜问道,“清浅,去哪里实习了?”
果然,李婉清还是不会放过自己。
苏清浅暗自打气,“一家动画公司。我的专业是动画,自然也是会去相应的公司实习的。”
“是学校安排的?”
苏清浅没敢说出实情,心脏加速,尽力稳住声线,“嗯。”
李婉清好似在做判断,上下扫了眼苏清浅,再没说话。
刚才阖家欢乐的氛围瞬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默默无声的尴尬。苏清浅无意丢出的话题如同一颗敏感的雷,任何人都避之不及又害怕地缩回了手。
苏清浅颤颤巍巍地喝完最后一口汤,收了碗筷,低头打了声招呼,就闷在房间里再没出来,连春晚都没看。
三个小时后,苏清浅从绵软的枕头抬起头来,手指触到有些濡湿的布料,门外客厅一片寂静。
他们向来没有守岁的习惯,苏清浅猜测苏珵和李婉清早早歇下,轻手轻脚穿过客厅到洗手间。
经过主房时,却见门缝下泄出微光。
明知不妥,苏清浅还是屏住呼吸,缓缓靠近,背靠着手,将整个后背贴向房门,果不其然传出争吵声。
李婉清似是难以忍耐地捶了桌子,“你看你干的什么事!你女儿像你一样想搞什么艺术,小小年纪不学好!”
苏珵看着眼前有些发疯的女人,只是淡淡说道:“清浅她现在不小了,她应该有自己做选择的权利。”
“选择?能有什么选择?!”李婉清讽刺骂道:“难道要她和你一样在外无所事事?你看你在外面有混出什么东西来吗?你要让她上梁不正下梁歪是吗?”说到这,李婉清难以自已地落下泪来,歇斯底里,“我为了这个家,付出了多少?我只是想要一个稳定的家我有什么错了?!”
苏珵在外飘荡,却也要为牛奶面包发愁。迫于生存压力,苏珵在临昕的郊区开了一家画室,专门教授有绘画特长和兴趣的学生。
可如今的小孩一门被禁锢在题海之中,苏珵想要发扬艺术的理念不是大势所趋,自然得不到家长的支持,因而报学的学生寥寥无几 ,生意惨淡,勉勉强强兜底没饿死。
李婉清抹了把眼角的泪水,斩钉截铁下最后命令。
“你是她爸。如果你为了她的未来考虑,就说服她,毕业之后就回来临昕,凭我在这边的关系,也能让她得到一个稳定的工作。”
苏清浅听着李婉清不容置疑的语气,低垂着头,用力掐着手指,嘴角颤抖,闪烁的泪在眼眶荡漾开来,沿着未干的脸颊再度流下,努力地抑制住哭声。
最后,关上卫生间的门,苏清浅抵着门在黑暗中慢慢滑落。
好像,这个新年,有点糟糕。
*
星徽苑内,顾舟逸结束了团圆饭,和一家子人围坐电视机前。
顾舟逸盯着电视出神,低头刷了刷手机,而后偷瞄着坐在正中央的长辈。
顾庭深和季昭雪,一个忙公司,一个操手术刀,平日都是行程满档的主,这会儿陪着顾广深,三人看得津津有味,聚精会神。
精彩的小品结束,进入到歌舞节目,季昭雪看见自家儿子不知看哪走着神,叫了一声。
“小顾。”
“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去年你怎么说的,你忘了。怎么今年连个女孩的影子都没见着?”季昭雪拿起盘里的苹果边削边问。
说起这个,顾舟逸就头疼,模棱两可找就借口,“您不是说三十之前都不急的吗?”
“我是不急,你爷爷可急着,听你姐说,为着这件事爷爷都找了你说好几次,你小子又老躲着他老人家,也就春节你回来才能说道说道,偏偏你还不放在心上。”
顾舟逸冷冷看着咬着苹果的顾洛笙,后者则极其无辜地眨眨眼,满脸都写着“与我无关”。
顾庭深咳了一声,语重心长道,“我和你爷爷的意思是,我们家一直都是自我发展,也没有什么联姻的情况,你大可放心去谈谈,难不成你还想着相亲?”
顾家上下,是十分鄙夷相亲的方式。倒也不是说这一方法毫无用处,只是隐约觉得这样的感情变了味。
“道理我都懂,”顾舟逸看着微信置顶第一的苏清浅,气定神闲丢出一句话——
“你们别担心,也得等人家女孩子愿意搭理我才行啊。”
——
应付完一家子的催问,顾舟逸寻了理由躲进房间,立刻清净下来。
屋外寒风凌冽,光秃秃的树干立于大雪之中,肃穆又悲凉。
十一点五十。
也不知道这个点她睡下了没有。
想踩着点说声祝福,又怕打扰小姑娘的美梦,顾舟逸打开和苏清浅的对话框犹豫着。
踌躇之时,心心念念的人主动发来了消息。
【浅】:你睡了吗?
收到苏清浅的消息,顾舟逸那是精神百倍,手指敲着键盘秒回。
【顾舟逸】:没有。
【顾舟逸】:你是在守岁吗?
【浅】:没有,他们都睡了。我有点睡不着。
顾舟逸看着这行字,隐约觉察出点不对劲。
【顾舟逸】:既然如此,愿不愿意和我通个电话,陪陪我这个老年人。
苏清浅看着这自黑的消息,露出今晚真正意思上的第一个笑容,看了眼门,拿出耳机缩进被子。
【浅】:你打吧。
一阵电流声后,屏幕显示接通,顾舟逸开口试探一问。
“能听见吗?”
“嗯。”
顾舟逸听着苏清浅有些发闷的嗓音,有些开玩笑,“怎么了?和我说话就没力气了?”
苏清浅沉默一阵,不想在这样的佳节扫了人兴致,随口互掐,“节目太难看了。”
顾舟逸从善如流,“我也觉得。那给你看点好玩的吧。”
苏清浅吸着鼻子,搓了搓刚刚因为在外面待久了变得冰凉的双脚。
一分钟后,等来的是顾舟逸发来的视频。
视频看上去是在阳台拍的。大雪纷飞,将山川房屋都变得洁白和纯洁,给人以凉莹莹的抚慰。
苏清浅沉浸在美景之中,耳机传来顾舟逸温柔的声音。
“你应该是临昕人吧,见到雪的机会不多,邀请你来看看。”
视频里的雪仍然在下,透过屏幕都能感受到寒意,可苏清浅心里滑过一丝暖流。
“谢谢你。”
“什么?”
“谢谢你。”苏清浅这次说得无比真诚。
顾舟逸边推开落地窗边进屋,有点戏谑道:“难得听你没有呛我,还有点不习惯。”
两人之间陷入一段沉默。
视频结束,手机上方的时间跳到零点。
鸣溪市内烟花升起拥抱天空,夜幕绽放一片璀璨的火树银花。
和微弱烟花声一同卷进来的,是顾舟逸的提问。
“听见这边的烟花声了吗?”
“嗯。”
伴着愈来愈加快的心跳,顾舟逸清冽旖旎的嗓音与之同频敲击着鼓膜。
“清浅,新年快乐。”